这种温柔原被人攥在手心,临到终了却是由不可触碰实现的。
“我知道那不是妈妈的婚纱,我也知道妈妈的照片从来没有出现在那面墙上,”桑霂的眼睛透着白璧样的微光,手指毫无理由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要骗我?”
傅听雪这才发现椅子后面靠着的不是墙壁而是一幅巨大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位主角都没有笑,也许是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形式婚姻,所以连敷衍都没有。
这场婚姻更多的是奉父母之命,婚纱也不是新娘所中意的,桑妤身上穿的是一件很老式的古董婚纱,纯白的蕾丝遍布全身,丝丝缕缕勾连在肌理上,好像还散发着棺木腐朽的气息。
傅听雪浑身僵硬,本就混沌沌的大脑,更是哄地一声,仿佛失了魂,“我、我是爱你的,我以为……”
“你们以为我失去一切在意的东西之后,就会转而对你们假以辞色,敬若神明?”
傅听雪几乎被他的言语中暗含的嘲讽蜇了一下,落败般后退几步。
桑霂就着这几步的空隙逃了出去,摸上门把手后,又停住动作,轻笑一声:“别怕,对于你,我倒是不恨的。”
虽说不恨,但难免有几分怨气。
傅听雪怔然的点点头,心中却道:你明明说过爱我的。
——
傅懿行刚登上最高一级的台阶,注视了他片刻,从头扫到脚,“怎么又跑上来了?想找小时候的玩具吗?它们可不适合给宝宝玩。”
桑霂的眼珠很烫,烫得像刚刚煅烧成的一对玻璃珠,在眼眶里吃痛一般转动,他甚至能看到自己粉红色的内眼睑,和一根根剑拔弩张的睫毛,对方的面孔就在这打量中,一寸寸逼近了他。
桑霂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只听见自己的声音沉闷而模糊,仿佛隔了一张湿毛毡似的。
“那么多年你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突然想接我回家?你们……”你们伤害妈妈了吗?
很快,傅懿行的手指又追过来了,托着桑霂的面孔,桑霂往后避开了他的手,傅懿行只得加重手上力道。
傅懿行沉吟道:“你认为是我伤害了她?”
傅懿行手指一动,徐徐摩挲起了他的鼻梁,力度微不可察,像是生怕惊扰什么小动物似的。一股说不清的寒气直贯脊背,只觉对方的怀抱如同定罪的铅印一般,将桑霂牢牢摄住,哪还有半点意乱情迷的余地。
“不是我,我至少没有在她的身体上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桑霂沉默片刻,道:“所以是叔叔吗?”
桑霂知道傅含章有精神上的疾病,在幼时就没有半分遮掩,一避开桑妤就对自己上下其手,也就欺负小孩子迫于长辈威严不敢反抗,又见他性子温顺,连告状的概念都没有,才如此放浪形骸,把亲子侄当性奴调弄。
在到现在,桑霂偶尔抚到傅含章的后背前胸,几乎隔几个指节就有一道刀疤或一眼枪伤。若用指尖点着问他这处伤的由来,他只能犹豫半天,吐出一句:不记得。
他是真的忘了,他稍微动手时就跟杀神似的,在东南亚一遇上大场面更是杀红了眼,子弹打在身子都没多少感觉,更别说刀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耳后有一道伤疤。
傅懿行原先还愁桑霂不往傅含章的身上想,毕竟如果不是桑霂本身对傅含章有所怀疑,那么傅含章这个谋杀的罪名,在桑霂心里恐怕难以成立。
“他携带基因病,从小就有暴力倾向,他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他的本意。”傅懿行就着把人圈在怀里的姿势,小心翼翼地低下头来,触碰桑霂的嘴唇。他的唇形很漂亮,有一点微微上翘的唇珠,接吻的时候占尽上风,一点濡湿的白雾呵在桑霂的下颌上。
桑霂一动不动地任他亲了一会儿,后颈上起了一片细细的冷汗,涔涔的薄汗如同给白瓷上釉般,愈发显得莹腴肉感。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你能接受自己母亲去世的事实吗?”傅懿行轻佻而粗鲁的揩了把桑霂后颈上淌出的熟黏汁水,又去拨弄他颈饰后垂坠的弧形金饰,在傅懿行指间忽隐忽现,水里的星子似的闪烁着,又道:“也不全是,桑妤现在正用那只怪物吊命呢,虽说对于治愈桑妤,它已经威无所施,但好在它将尸体保护的十分完好,堪比一个冷冻仓,说不定过几年医学更发达的时候,她或许有机会醒过来。”
“不要……”
那种冷硬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又长满了脚,窸窸窣窣地爬到脊背上来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桑霂顶着张挂满泪痕的小脸,去求傅懿行网开一面,饶了桑妤也好饶了他。
傅懿行一手扳过他被泪打湿的面孔,一字一顿道:“那让我怎么办?”
“我是想让妈妈入土为安。”桑霂伸出的五指开始痉挛,他似乎死一场变幻无常,虚无缥缈的幻觉之中,一厢情愿地握住某个人的手,“妈妈说,她讨厌你,讨厌傅家的一切陈规陋习,我当时还不知道共妻是什么意思,不过,她还说她不讨厌我,她说爱我。”
桑妤行事颇不为世人所理解,在有桑霂前,她能把每一天当做世界最后一天过,她没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目标,她最失意的时候也要每天给茶几上的瓷瓶换上一束新鲜玫瑰,她用大把的时间去迎接死亡,所以理所当然的不惧怕死亡。
“我不想、不想让妈妈去世多年,仍被她所讨厌的东西牵绊,没有我,没有傅家,她才能活得更快乐些。”桑霂望着傅懿行脸上错愕的表情,眼睛通红,睫毛上晕开一片朦胧的水光。
傅懿行直勾勾地看着桑霂,微微侧转的修长颈线,和用力到青筋暴起的手背,无不散射出刺目的侵略性:“那本该由桑妤承担的义务由谁来接手?”
“……我”
桑霂看见拥有与父亲同样面貌的疯子站在楼梯口,他沉沉地闭着眼睛,如今全身湿透,连头发上都在滴答淌水,一个人身上竟然能淌下如此滂沱的雨水,仿佛整个城市的降雨都将他当成了悬鹄。
他眼中火星磕磕碰碰,在辨清桑霂的回答后,终于凝成了一点顽强的光。
桑霂隐约听见窗外淋淋漓漓的雨声,只想,难得的好天气,怎么又招来了场恼人的如注急雨。
数百年积非成是的樊篱斜拉成扭曲的影子,像爬山虎的藤蔓一样,在活生生的皮肉上肆意生长,结网成络,在随历史消融前,它便是每一位受制者不合身的黄金甲,没有人的温度能融化真金白银,只能咬牙打碎全身骨骼,被外力硬塞进去,而那黄金又何不是掺着血肉骸骨,如何能不明晃晃到残忍刺眼的地步?
桑霂再去想书房前的长廊,掌权者无一例外的冷漠,偏偏一幅幅一张张,用眼睛、用手掌锁着怀中人,一寸寸将人推进了最深黑的夜色中,乍看去分明是经久不化的霜雪,实则最深处连火光都照不进去,反而被囚禁折磨的傅夫人们竟是各个面上带笑,眼中藏哀,不知掌权者是如何骗来了这虚假至极的笑。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想越像是梦中,纵使万般情深意切,机关算尽,终归也是该消弭的红粉骷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