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一句对不起,你做的事就可以勾销了。”
韩临又喝了半碗他盛的汤,抿了抿嘴唇,才说:“当然不是,我死无葬身之地都是活该,你下什么样的毒都没有关系。”
“剪夏留给我一封信,你有没有看?”
韩临头垂得更低了:“没有。”
钟沐春再次给他续满了汤:“真的?”
韩临的胃阵阵收紧,先才吃过的东西几乎逆过喉道向上,他忍不住地想吐,最终只得深吸几口气,才说:“真的。”
“哦,喝汤。”钟沐春目看韩临又满灌一碗汤,只说:“那你应该也不知道,她让我不要报仇。”
韩临搁碗的动作愣了一下,随后缓缓地举起眼睛看着钟沐春,嘴唇因忍着强烈的呕意而紧抿成一道线。
“但她没有写不让我吓你。”钟沐春说完大笑起来。
韩临整个人忽然塌了,从椅子上掉下去,跪坐在地上,靠墙捧着脸,躲在桌下发笑。
钟沐春则为自己盛了碗凉透的鱼汤,小口喝着:“你很可怜,你知道吗?”
邵竹轩下楼时那鱼汤都已见底,不免吸了口气,骂说:“嘶,你给我留半碗是能死吗?哇!你还知道给我摆碗筷啦?不对啊,这怎么是人吃过的……草!桌底下怎么还有个人啊!”
韩临擦了擦脸,缓缓站起身,去拍身上的灰。
邵竹轩看清人脸,一愣,忙往后撤步,一脸不可置信:“我没做过什么杀人越货的错事吧,也没惹着上官阙吧,你怎么找上我了。你要书的什么版本我给你什么版本,你不能这么卸磨杀驴吧?”
他不提书倒好,一提书,韩临皱眉瞥过去:“你还敢提书?怎么什么东西你都往里写?”见邵竹轩吓得都快退到门口,他弯下腰捡起牌子:“算了。”
这时钟沐春总算开口,向邵竹轩讲明了韩临的由来,以及这一桌饭菜,一并连自己吓他的事都笑着说了。
邵竹轩总半信半疑地舒了半口气,才敢靠近,握住韩临肩膀,为甘露寺红绳致歉:“哎呀,我给你赔礼道歉,灵感来了,堵不住嘛。就算我欠你个人情好啦。”
韩临拨掉肩上的手,又略一想,抬眼道:“好,我现在就要你替我办件事。”
事后离开,行至拐角,韩临终于忍不住喉底翻涌,撑住墙将满腹汤水吐了干净,最后只剩胃酸时,几乎要将心脏呕出来。
目送韩临离开,邵竹轩还是晕的,觉得自己这人情被用得未免太随意了,转过脸,见钟沐春气定神闲喝茶,这才正了神色:“你真的没在菜里下毒?”
见钟沐春摇头,邵竹轩仍有些七上八下,毕竟他是见过自己这个发小那段癫狂日子的。
“沐春,他死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被你毒死了,上官阙
发作起来要找你的麻烦。你夫人不要你报仇,就是为了叫你活着。”
钟沐春把茶给他满上:“你看他走的时候不是神采焕发吗?何况这桌菜我也吃了一半。”
“可是,你就这么放过他?”
“说好陪我散心的,别老提伤心事。我们接下来去哪里看山看水?”钟沐春起身,望着城外葱葱郁郁的春色,若有所思道:“今年雨多,山路不会好走吧。”
这两年龙王爷勤恳得好像刚上任的新官,雨多路滑,挽明月花了好大功夫才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寻到山野客栈只不过洗个热水澡,就跟劫后余生似的。
神神鬼鬼的,韩临沿踪迹又找上门,挽明月一宿觉都没睡踏实,只能继续跑。
无论是闹市还是密林,韩临都紧随其后。上次碰面,韩临一箭射在他小腹,他步行不快,不想同韩临硬碰硬。韩临只有一个人,虽浑身是伤但咬得紧。
这天眼见韩临追上,众人慌得迷了方向,挽明月教跟在身边的人分头行动,自己则带着身后紧追不舍的韩临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深山偏僻,树茂林繁,东躲西藏,终于还是撞见。
雨天昏沉,只有韩临手腕上的那串红豆,红得刺目。
天昏,飞刀射出去,多半都被韩临挥刀挡下,小部分射在身上,韩临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拔掉。
暗器终于用尽了,挽明月拔出背后的刀。
他少年时不着调,各样武器都学过,又聪明,除了轻功暗器,刀和剑学得都好。只不过后来韩临和师父劝他专精一样,他考量再三,见用刀比不过韩临,用剑比不过上官阙,这才挑了轻功与暗器。这些年来为了调教媚好,刀和剑都又捡起来,如今竟是救了命。
那刀拔出时,韩临显然怔了一怔。
“不知道你认不认得,这还是我送你的那把刀。”
去年汴梁一约,挽明月再回山城,就见这刀被还回,此后出外行李中都带着,等着韩临来找他。
韩临闻声很沉默,他的沉默维持了足有一个月。自这次再遇上,他没有回答过无蝉门任何人的话,他像一把没有感情的刀,上官阙指向哪里,他就挥向哪里。
挽明月并不期待他回答,只说:“那天你睡完我,说要送我一样东西。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别人送你的东西,是不可以当作礼物还赠给对方的。”
这次相逢,韩临第一次回答挽明月的话:“要送你的不是刀。”
挽明月反问:“那是什么?”
韩临轻笑了一声,刺耳地说:“那你要有命出得去。”
“我的红绳呢,你怎么不也还回来?”
韩临拔下酒囊的木塞,用酒浇洗沾血的钢刀:“我剪断了。”
“你骗我。”
韩临谑笑两声,摔下酒囊,挥刀杀来。
挽明月同他对了不下百招后,眼里只看得到那抹艳色。
挽明月武功算当今顶尖,对上负伤严重,被媚好他们耗掉一半体力的韩临,吃亏不多。但韩临锐意太重了,横剑格住他挥出半月形的刀,挽明月感受着剑柄的震颤,手心直麻。
他真的要杀我。
我要活下去必须要杀他。
这个认知令麻木的心再次紧了起来。
雨水浇在头上,沉闷的心情更加阴郁。
喘息间,挽明月寒声道:“我想活。”
韩临挥刀振下血水,轻笑舔掉溅在唇边的血:“你要有那个本事。”
白森森的刀光顿时逼将上来。
冷兵器沾雨越发生寒,刀风裹着水气逼近,越发凄神怆骨。
挽明月杀红了眼,挥刀同韩临砍来的刀对上,精钢锻造的锋刃迸出火光,忽然,韩临的刀断裂,刀刃飞的扎到树干中。
刀的残影随即削向腕戴艳色的手,红豆与血同时跳落下去。随即白光在韩临右臂疾刺狠划,而后染红的刀尖转上,洞穿胸口而出。
刀甫一拔出,鲜血喷涌,韩临应声倒下。
好多年前,就有很多好心人提醒韩临,说用酒浇常磨,刀最容易折断。谢治山次次写信,常教训他珍惜用刀,记得换刀。
上官阙少年时所练的是剑,百兵中的君子,剑风不凶不狠,一招一式都算得准,拿捏着火候,一柄重金得来的长剑自小练到大,没半丝缺口和崩刃。成年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上官阙鲜有实战,并不知道在外厮杀的人,在刀上还有这样一番讲究。
可是后来师父死了,好心的人死的死,散的散,韩临身边只剩下一个上官阙。
韩临胸口喷出的血溅了挽明月满身,他手中握剑静静站在尸首前很长时间。半天,高大的男人转身,缓步离开。
在密林兜转许久,挽明月才走出去,与残部聚上,再往南行,才算脱离了险境。剩余时间挽明月都在闭门养伤,韩临下手不轻,那场对战要了他半条命。门内平乱的事,就都暂时由伤势较轻的媚好负责。
挽明月杀死刀圣一事,自他活着出了秦岭,迅疾为天下口口相传
。归程途中,寻常认为他武功取巧不务实的粗豪汉子,此番再见,看他的目光皆满布敬仰之意。
媚好起初下杀伐果决的命令,总觉一个个名字是活生生的人肉,下不去手,跟挽明月说平息内乱的事,总要掉眼泪。后来杀的多了,麻木地觉得死人只是个数字,语气平静的朝挽明月陈述,麻木到眼都不眨。
无论如何,半月前的追杀都无法避而不谈。马车驶至山城时,媚好挑开帘幕,望着远处的树林,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简短的交代:“上官阙以楼主的名义连发了三道追灯令。”
“韩临不听。”
……
这年四月,一只信封送到京师上官府。楼主出京寻韩副楼主,并不在家,门房掂量掂量信,有几分重量,又看了看信封上的署名,是近几年风很大的小说家。门房摸不准这人在不在重要人物之列,不敢怠慢,暂搁到手边。
六月,楼主回京,他并未寻到韩副楼主尸骸,只是此行带回了洛阳的易副楼主。门房将两月来积攒的信送去,专门提了几句那封很有重量的信,一并抽出来递给一旁的易副楼主。
易副楼主拿视线去询问,上官楼主只顾俯身在地图的山脉深林间勾画寻找。
易副楼主见状回过头,索性取刀划开信封,随手往桌上一倾。
只听咣啷一声,信封里掉出一块铁令牌,以及一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