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偏僻的深山中,暗雨楼的部下很不确定地问上官阙:“荆州白家真要楼主来做说客给他们接孩子?他们把楼主当什么人了?”
他是前两年被上官阙派来这地方的,每日无非是记录些来往人的行踪,隔一段日子再汇总给上官阙,这职事虽苦闷,但上官阙额外会付他两倍工钱。却未想到当日的年轻人,如今再见,都已是暗雨楼楼主了。
上官阙笑着摇头,开解他:“没事,正好也是闲着。今日待我下了山,你与我一同回
锦城,你的事大概做完了。”
上官阙本就要找借口去见那个孩子,荆州白家的人正好给了他理由。额外还能收个人情。
何况荆州白家这个人情派得上用场。
古宅孤零零地建在山顶,一道青砖墙将宅子围起来,墙脚种了一排夹竹桃,南方的晚春,花开得大而绚丽,密密地簇拥着这栋古怪的宅邸。
除去初见就对上官阙用勾魄术,却不见效果,肤白发白眼色灰蓝的白子并不似白家人口中所言那般有攻击性,甚至请了上官阙穿过傀儡仆人,到那栋木质阁楼饮茶。
“临溪的?”姝丽的少年人开口。
柳家兄妹通婚足足七代,都是寻常形貌,柳嬿勾魄术摄住白锋,背弃了兄妹产子的家规,却未想到此前柳家内部通婚白化隐患,落到了柳嬿与外族人所生的白梦身上。
上官阙点头,十几岁时韩临向他请教过临溪那道克制侵人心脉的心法如何运用得妙,他觉得有些用,便暗暗记下了。如今拿出来应对,是故白梦拿他无法。
灰蓝色的眼珠盯了一阵上官阙的脸,接着望向远处山腰的亭子:“他们真有办法,知道我喜欢好看的人,竟然找来了你这样相貌的人。”
“可是你再好看,我也不去荆州。你走吧,我出手,你抗不住的。”白梦眼角一扫上官阙,“你一个人来见我,还不带武器,真是胆大。”
“我不是来和白公子打架的。”上官阙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山腰,淡淡道:“你好像很苦恼,在想宋悬?”
白梦骤地转过头,眉心紧拧:“你究竟是谁?”
荆州白家的人并不清楚他与宋悬的事。
“荆州白家请来的说客,在洛阳时恰巧与宋悬见过几面,知道他的为人。”上官阙道:“去不去荆州是白公子的事。只是,不妨与我讲讲去年夏天你与宋悬究竟发生了什么,兴许你与宋悬有可能。”
一说起宋悬,白梦总要软下心肠,想了想,将去年夏天托盘而出。
宋悬去年到此处避暑,上山时见到穿着娘亲衣裙的白梦,错认他为女子,之后又多次上山来与他攀谈。后来他向宋悬坦白自己是个男子,却未想到宋悬说自己不在意,他不信,后来宋悬离开前说要去与奶奶说他们二人的事,他害怕,于是用勾魄术强留下了他。有次在床上,他懈怠了,宋悬便借机一刀朝他喉咙割过来,逃跑了。
白梦扯开领口,白玉似的胸前斜着一道足以致命的丑陋长疤:“其实我活下来,每天这样痛苦,还不如当时就被他杀死。”
修长的手指转动瓷杯,上官阙低着眼:“要是死在去年的夏天,白公子就不知道,他确实是喜欢你的。”
接着,他望着远处的亭子,同白梦讲了对策——
“宋悬是宋家长孙,这事并不光彩,他们不敢声张。你要有个依凭,有个靠山,有个能正经说出口令人震上一震的背景,那样宋家不至于对你下黑手。”
白梦听出他暗示自己回白家,不禁:“说到底你只是找借口让我回去!”
上官阙微笑,只继续道:“你要找个锦城宋府一家人齐聚的时机,最好是宋悬也在,这事我会帮你。你到了白家,我会在合适的时间传消息给你。不用担心,宋悬不会否认你,也不会说你对他使勾魄术的事,他对你心软。
见了众人的面,只管说你与宋悬曾有过感情。不要细讲,合适的时候,在宋老夫人面前露出你腿上宋悬刻下的字,又有玉佩为证,他扯不干净。总之先留下,宋悬那边你软下些脾气,另外注意不要再用勾魄术,宋家与散花楼有姻亲关系,能查出你的身份,你若不用勾魄术,宋悬就能一直狡辩你改好了。之后你顺势而为即可。”
“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那样的脾气,就算最初接纳不了,最终还是会因为喜欢你护着你。事成,你留在锦城宋家,白家动不得你。不成,以你的武功,大不了再回来就是。他们能拦得住你?”
白梦想了大半晌,期间无数次打量面前这个眉目不俗的人,见他气定神闲偏过脸看着远处的亭子,觉得试试也无妨。而后细思到这个极美男人的目的,疑惑道:“你不是他们的说客吗?”
“我并没有承诺你回去了,就不会走。”上官阙轻轻一笑,春光灿烂,竹帘密影斑斓地投在他的脸上,一时衬得那个笑令人目眩神迷:“况且,我此行的目的,也并不只是当这个说客。”
白梦收了目光:“你来求功法?”
“不错。”
尽管希望渺茫,上官阙仍是想寻找敖准教他那部红嵬教心经的下半部分,几经查找,留意到柳嬿的儿子住在此处,就派人盯着。
未成想暗雨楼的人目睹了宋悬前来,每次上山,又收拾行李到山上住,而后又一身是血下山惊恐未定的全过程,一并将此异常写进汇报中。上官阙从那些错乱的东西中,猜想到白梦与宋悬间该有些什么,早早便想好要借此上山来找一找那本书。
白梦的母亲柳嬿是红嵬教的护法,此生以收集心经功法为乐趣,阁楼有一间书房,心经功法武学秘籍
放满了十几排书架。
白梦低了低眼睛:“我娘说过不能让外人进书房。”
上官阙笑了笑,语气诚恳:“在下孤零零一个人,武器都没有带,若要行什么不轨之事,怕是白公子即刻便能置我于死地。”
白梦略一思忱,又扫视他一身佳公子的扮相,猜想他是武功不多好的临溪弟子,心平了:“跟我来。”
书架上的书,正着看了一遍,倒着又看了一遍,上官阙仍是没寻到自己想找的下半部心经。也是他痴心妄想,红嵬教掌教的下半部心经,怎么会落到护法手中,就算落到了,练了功,柳嬿也不会只到那般境界。
白梦倒很惊奇,他早做好了这人心思不正,当场手刃他的打算。却未想到,上官阙见了这些典籍,竟丝毫不起贪欲,一本都没有取。
锁上书房,白梦带上官阙回去,写下肯下山前往荆州的信件,给上官阙交差用。
“我看你这里的春宫图,只有男女的,你几时走?改天我让人在你离开前送上来几本你用得上的。”
白梦算了算收拾四壁和满院傀儡的日期,如实告诉上官阙。接着,他戴上纯白幕离,领他出门,又揣摩一番他话中的意思,与他交流:“你也?”
这栋木阁楼楼道不设烛台,四壁昏黑,上官阙在暗中道:“嗯,我也在学。不太会,不过应该比从前好多了。”
白梦不知道上官阙新近才尝到味:“没看出来。”
黑暗中传来上官阙的笑声:“白公子高看在下了。”
白梦终于还是将疑问讲出:“你究竟是谁?”
“非要说的话,和你一样,一个为情所困的人。”
听见这话,白梦立即转过头,借着门缝的亮光,疑惑地从头到脚又把上官阙看了一遍,他是真想不到这样相貌的人还会为情痛苦:“是个什么样的人?”
上官阙斟酌着:“太难形容了,你如果见到他,也会很喜欢他。”
留在心底久了,他偶尔也会很想吐露这份感情,只是他习惯包裹自己,身边最信得过的人,偏偏又是最不能坦白的人,这次对上这个不认识他的少年,恰好遇上了机会。
“你这样会说话的都找不到形容他的话?”
上官阙又笑:“白公子也该知道,感情是世间最能蒙昧人的东西。我喜欢他,所以就总觉得,多好的词去形容这样一个人,都不够。”
“你长得这样好看,他竟然不喜欢你?”白梦打开木阁楼的门。
阁楼上昏暗,一路下楼都是摸黑缓行,上官阙被这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眼底一片白。
“我并不想让他喜欢我。”
白梦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问了一遍,却听这个高大俊美得像春树的男子又将那话说了一遍,语气稀松平常,只在自陈。
韩临的喜好很容易琢磨透,无非就是那几样。除了性别不对,上官阙别的都有,甚至每一样都是最出彩的。想想办法,性别上的问题也不大。
但是,喜欢这种情绪太脆弱,上官阙倾向于更稳固的关系。
十二岁时有授业之恩的师傅消失,十七岁时一身武功几乎废了,跌跌撞撞到十九岁,满门被屠。曾经捏在手里笃定逃不掉的,都没了。
这么多年,他就只剩下韩临,但上官阙也清楚,韩临从不属于他。
韩临也不是无论如何都离不开他的人,会交别的朋友,成亲,生子,养育孩子,到最后,他会被挤占得留不住他。
毕竟刚及弱冠的除夕,韩临就差一点被人抢走。
要是他能再忍住一点,这事会更滴水不漏。可他不想忍,他想得到,尽管只是在某个夜晚,某个交颈的瞬间。
“不求他喜欢你。”白梦顿住了步子,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高大的背影:“那你为什么不试着囚住他。”
上官阙低笑两声,人看见、说起喜欢的人,总是常笑的。
他依旧前行,声音顺着春风飘过去:“打断了腿,就没趣了。”
上官阙是什么样的人,眼光何其高,他的喜欢并非廉价的东西,怎么能给弱小的阶下囚、受他荫蔽的软骨头玩物。
就连韩临都是在上官阙最弱小的那半年,趁虚而入的。不过后来上官阙很满意他。囚禁住韩临,甚至不如养一只猫狗。
上官阙喜欢韩临,是因为韩临是韩临——那与他对招数年的师弟,那左膀右臂的副楼主,那名动天下的刀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