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连下了三天,天气越来越冷,沈夺月的感冒断断续续拖着不见好,还是咳。脖子上的指印倒是消退了。
沈夺月提着伞出门,罗旭正和许世辰、庄司穆打牌,叫住他:“阿月,你又回家去住啊?”
沈夺月捂着嘴唇咳嗽,沙哑地嗯了一声。
罗旭叹气,从阙天尧不再学校里出现后,沈夺月也渐渐从寝室抽离出去,他们这个伙算是散了。
“那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雨太大了。”
沈夺月道了声谢谢,关上门离开。
阴云低垂,云层中不时传来几声遥远沉闷的雷响,雨垂成幕,飘起蒙蒙的烟,空气湿润而寒冽。
一层秋雨一层寒。
一顶又一顶的伞像生长在雨中的蘑菇,周遭人形色匆匆,唯有沈夺月走得不紧不慢。
他小心避开路面上的水坑,一边划拉着手机打车,但下雨天,打车的人太多,取消重开了几次,走到校门口了,还在排队,沈夺月便放弃了,去公交站台等公交车。
公交站人不多,只有零星两三个人,沈夺月站在边上等,一辆玛莎拉蒂滑过来,停在了他面前。
沈夺月第一反应是有人要下车,他咳嗽着,往旁边走了两步,让开开车门的空间。
可是,他一让,车也跟着他动,车门又正对他。
沈夺月:“……”
他再往右,车也往右挪。
沈夺月抿起嘴唇,大概猜出来是谁这么无聊了。
车门突然打开,车里坐着的,却不是他所想的那个人,而是一个他怎么也意想不到的人。
失落像流水滑过,沈夺月还没来得及感受,就被惊愕所替代。
——萧今歌。
阙天尧的妈妈。
萧今歌侧着脸,含笑看着车外的沈夺月:“要回家?上来阿姨送你一程?”
沈夺月握着伞,手指摩挲伞柄片刻,道:“谢谢夫人,不用了。”
说完,果断地转身离开。
警惕得像极了拒绝诈骗犯。
萧今歌的笑容僵在脸上:“……”
什么玩意儿,她已经表现得很和蔼了!
真是臭味相投,什么锅配什么盖。
但最终,沈夺月还是被迫和萧今歌面对面地坐下。
沈夺月见过萧今歌。还是在萧娆的婚礼上,一面之缘,阙天尧带着他,只和萧今歌打了个招呼,就再没有更多的交流。
但沈夺月对萧今歌的印象……很不好。
咖啡店里,萧今歌点了杯摩卡,又做主给沈夺月也点了一杯,在雨天就着馨香的咖啡“叙旧”,从萧娆婚礼上见面开始。
咖啡的热气飘进鼻尖,焦苦的味道让沈夺月喉咙发痒,他偏着头捂住嘴咳嗽,沙哑着打断了萧今歌的话,“夫人,有事直说吧,我和你并无旧可叙。”
萧今歌收言,勺子在杯中缓慢搅拌,波纹一圈又一圈,并未发出一点声响。她打量着对面的沈夺月。
不得不承认,这姓沈的长得是真不错,天生一副好皮囊,稍稍打扮,想必连性别都可以模糊,她第一次见到时,就惊了一瞬,几年过去,似乎变得更漂亮了。
眉眼精致得像工笔描出来的画,笔尖蘸取春时花与冬日霜,桃花眼便也覆上冷冽寒色,清淡疏离中藏住两分诱惑,苍白的嘴唇也掩盖不了他殊绝的艳,反而更添脆弱姿态,令人心生怜惜。
难怪那狗崽子被迷得要死要活。
可惜是个男人。
幸好是个男人。
萧今歌嘴角勾起笑,放下勺子抿了一口咖啡,“你还真是近墨者黑,和我们家天尧一样了。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谈谈你和我们家天尧的事。”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直逼沈夺月,“你爱我们家天尧吗?”
沈夺月瞳孔一缩想,心脏狂跳。
“你不必着急回答。先听阿姨说。”萧今歌掏心掏肺,“小月,阙家容不下同性恋你是知道的吧,天尧的姐夫是同性恋,被天尧爷爷知道了,他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不知生死。你懂阿姨的意思吗?”
沈夺月苍白的脸变得越发苍白。
“天尧原本很受他爷爷偏爱,已经定下了他是阙家的继承人,下一任阙家的掌权者必定是他,但最近,他爷爷却怀疑起他是同性恋,无故体罚了他好多次,天尧身上全是伤。”萧今歌眼角沁出泪,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心疼表现得淋漓尽致,“我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是因为天尧和你走得太近了。所以才来找你。
“小月,天尧他是个傻的,因为家里对他管得严,所以他从小到大没有几个知心的朋友,你是唯一一个和他玩儿了这么多年的,所以他很珍惜你,就算知道你是……也不愿失去你这个朋友,甚至混淆了朋友和爱人的界限。但你我都知道,他不是同性恋对不对?他也不能是同性恋。”
萧今歌目光殷殷,含着来自于母亲的祈求,压向沈夺月,重得令他喘不过气,捂着嘴咳得停不下来
,像犯了哮喘。
萧今歌适时变了眼神,浮出浓浓的担心,“小月,你还好吗?”
沈夺月咳出了泪,眼角沾湿,脸颊憋红,梨花雪染上胭脂色,眼神却无端让人生泪。
见沈夺月平静了,萧今歌接着道:“不是阿姨歧视你,但实在是……天尧受不起这个污名,他傻,一根筋,我作为他母亲,怎么也要替他着想对不对?你作为天尧的朋友,肯定也不想连累他是不是?阿姨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但你是个好孩子,肯定能理解阿姨。”
沈夺月没动眼前的咖啡,招来服务员自己要了一杯温水,喝了一口清嗓子,泛红的眼梢凝起冷霜,“说了这么多,你要我怎么样呢,夫人?”
萧今歌抬手挥手指,在身后的手下拿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萧今歌道出此行目的,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这是一千万,离开我儿子。”
沈夺月捧着水杯,眼神在支票上掠过,上移,落在萧今歌脸上,“在此之前,能请夫人解答我几个疑问吗?”
萧今歌倒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个反应,觉得新奇,很有耐心道:“你说。”
沈夺月的眼神变得冷冽锐利,逼向萧今歌,“我是同性恋的事,夫人是怎么知道的?阿尧不会和你说这些,你调查我?”
“我和阿尧的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他同样不会告诉你,你监视我?”
“你真的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为阿尧好说这些话的吗?你是一个好母亲吗?你还记得当初在阿尧姐姐的婚礼上,你说过一句什么话吗?”
他的气势陡然拔高,似冷霜卷起雪暴,寒气扑面而来,萧今歌一时怔住,恍惚以为自己在面对阙天尧那狗崽子,直到沈夺月最后一个问题抛出,她愣了愣,“什么话?”
阙天尧带着沈夺月,见过了萧娆和她的丈夫,萧今歌迎面而来,绕不过去,他也只得向沈夺月介绍,“小月儿,这是萧夫人,我妈。”沈夺月只来得及道一句“夫人”,便被阙天尧拽走了,很明显不愿意沈夺月和她多接触。
萧今歌衣着华贵,在萧娆的婚礼上,她也不想闹得不愉快,没介意阙天尧的无礼和冒犯,嫌恶地冷嗤了一声:“谁是你妈,真晦气。”
被沈夺月听了个正着。
经提醒,萧今歌想起来有这回事,但当时她只是随口而言,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却没想到这个姓沈的竟然到现在还记得。
是因为和狗崽子有关?
被拆穿了,萧今歌也不装了,干脆地撕掉了伪装的慈爱,满眼戾气,“你说得没错,我和阙天尧确实母子关系不和,但我刚才的话可半句不假,阙家容不下同性恋,他爷爷更不允许自己选的继承人是同性恋,你要是还和他混在一起,迟早有一天会害死他。他身上有多少体罚受的伤,你自己可以去瞧瞧,连枪伤都有。”
沈夺月抿紧嘴唇。
“你和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对你好,只是因为他把你当朋友,并不是真的爱你,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他会为了你违逆他爷爷、抛弃当少爷的荣华富贵吧?”萧今歌讥讽,吊着眼角扫沈夺月,“他以后肯定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为妻,怎么,你要抛弃尊严当男小三,当他的地下情人,人人喊打?”
“我要怎么做应该与夫人无关。”
沈夺月轻咳两声,站了起来,“如果你的话说完了,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不等萧今歌反应,提着伞径直离开,看也没看桌上的支票一眼。
雨越下越大,哗哗哗拉扯成雨幕,湿润的潮气如烟如雾,沈夺月的视线变得模糊。
人流如潮,他逆流而行,前方茫茫。
雨点打在窗玻璃上,逶迤下一行又一行的水痕,像垂泪。窗外一切笼在茫茫雨幕中,唯见林立高楼隐约的轮廓。
阙天尧收回视线,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手机边缘。他在接水的间隙拿出手机,停留在消息界面,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发出去一个字。
“少爷,老先生找您。”
阙天尧的眼里闪过冷漠,收了手机,“我知道了。”
到了办公室,阙老爷子招呼阙天尧坐下,“这个月底三十号是你的生日,我打算给你办一个生日晚宴,让你在各界面前露个面,你看怎么样?”
他问阙天尧“怎么样”,但实际上自己已经决定好了,并非征询阙天尧的意见。
阙天尧漠然顺从,内心充满了抗拒,他的表情不像是过生日,更像是死期将至。
阙天尧不知道生日的意义何在。在他遇见沈夺月之前,他从没有过过生日,以至于他时常忘记这个日子,并对其他人的期待产生费解:同样的一天,昨天是这样,明天还会是这样,日升月落,天不塌地不陷,有什么好期待的?期待吃一个每天都能吃到的蛋糕?还是别人不痛不痒的“生日快乐”四个字?
有什么可快乐的。
遇见沈夺月之后,阙天尧依旧没有弄明白生日的意义,但这一天对他来说也变得特殊——
因为沈夺月会送他礼物。
各种各样的礼物,每一年都不一样,第一年是一个愿望,第二年是一个滑板,第三年是一幅画,第四年是他的二十四小时。
礼物不贵重,阙天尧也不在意沈夺月送他什么,就算是路边捡的一块石头、摘的一片树叶,他也会高兴得原地起跳。
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在他心里膨胀,填满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他们认识的第五年。
被这么一提醒,从阙老爷子的办公室离开后,阙天尧又拿出了手机,点开置顶,脑里神魂分裂,魂雀跃期待地飘在云端,侥幸地想,是他的生日诶,小月儿会原谅他吧?会送他礼物吧?神却陷在绝望的谷底爬不上来: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说,小月儿凭什么原谅他。
天人交战,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阙天尧一整天心不在焉。
一条消息不期然地进来,阙天尧登时坐直身体,亢奋了起来——小月儿的消息!
「有空吗?我跟你说件事。」
有!必须有!
阙天尧秒回,沈夺月那头的消息却姗姗来迟,阙天尧的心跳从雀跃变成焦虑,沈夺月才道:
「过几天吧,到时候我通知你。」
过几天?是过他的生日吗?
阙天尧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回了一个大大的好,立时对他的生日充满了期待,恨不能腿一迈就跨到月底。
日升月落,天不会塌,地不会陷。
阙天尧也开始期待他的生日。
阴云散去,大雨初霁,天又冷了几分。
转眼便到月底,九月三十日,阙天尧的生日。
生日晚宴,云集者众。
阙老爷子是真的打算借由这次生日宴的机会将阙天尧推至大众面前,不仅邀请了各界名流首要,还请了数家媒体记者,硬生生将新闻现场融进生日宴中。
而不管是生日宴还是新闻现场,阙天尧都是第一主角,从宴会入场,他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撑起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皮,与络绎不绝的上流们寒暄互道,推杯换盏。
“大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年轻有为啊!以后就多多仰仗大少爷了!”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古有生子当如孙仲谋,我看是当如阙少爷才对啊哈哈哈!”
“阙先生真是教育有方,当年沉默寡言的小孩儿长成了这样八面玲珑、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来,孙女儿,见见大少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