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父亲握住那人手腕时的情态,会变得暧昧不清?
翌日夜晚,宫中上演了一出楚地的巫舞。
楚地属南,风俗又与其他地方有所不同,古时敬自然神,喜好祭祀歌舞的风气,便沿袭至今。
公羽追坐在朔明宏左边,瞥了一眼皇帝右边,空着的位置。现场的笛音鼓声泛泛铺开,映着迷蒙夜色,灌入耳中,好像天上神明的军队行进而过时,踏出的轰响。
听众恍然之际,李慧姗姗来迟,朝朔明宏浅浅地行了个礼。
朔明宏本来盯着前方的舞台,目不转睛,李慧行礼之时,也只是点了个头,可等到李慧入座,君王却突然侧过身,伸出手,将李慧耳边散落的一缕碎发捋到了对方的耳后。
公羽追来不及去看李慧的反应,因为朔明宏已经回过头来,开口问自己,“喜欢楚地的歌舞吗?”
公羽追恭敬地侧过身,垂下眼,回答说:“这出巫舞唱的是云中来的神明,歌声开阔,舞姿飒爽,令儿臣记起,我北昱先民,也有祭祀云神之风,想来世人对故土的依恋与自豪,是有相通之处的。”
朔明宏点了点头,口气却听不出什么情绪,“最近朝中很多人上奏,你也到了封王的年纪了。”
公羽追毫无退缩之意,交手又答道:“封号只是父亲对儿臣的寄望之一,儿臣不会忘记,父亲对儿臣自小的教导。”
朔明宏盯着公羽追,看了一会儿。公羽追依旧低着头,此时巫舞的歌声从幽邃诡谲,转上空灵飘渺。
随着他呼吸起伏间,朔明宏突然叹了口气,说:“六郎确实长大了。”
公羽追微微一怔,视线动荡之际,瞥见李慧也转过头,看了过来。未等公羽追出声作答,朔明宏说:“明日晚上,你来紫宸殿外候着,阿爹有事交代你。”
——“你心里的念头不对,即使藏住了脚步声,也会惊动猎物。”
——“来,看阿爹。”
——“你刚才感觉到了什么?”
你在阿爹身上看到了什么?
公羽追那时十岁,他回答朔明宏说:“……杀气。”
三年前
,当公羽追听到朔明宏宣布自己还有个儿子,知道朔明宏要立这个儿子为太子,见到他这个哥哥在大青龙寺,他都没有想过一个问题,那就是李慧做这个太子,愿不愿意。公羽追身边的人都太关注太子那个位置,以至于让公羽追忘了,李慧本来也只是个凡人。
他就是被那满池的莲花迷了眼,日日去与李慧谈天说地,后来他们说些俗世琐事,再后来他看着李慧诵经烧香,也不觉得无趣。
“我想过一个问题,你说,追求功名是为了一展抱负,可我看史书,身居高位者,有那么多庸碌,那么多败坏……人的志向和理想,是真实的吗?”
李慧听罢,微微垂下眼睛,似乎也思考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有位老师,曾告诉我说,其实不管是佛法,还是仕子们读的经史子集,里面都有一种境界,叫做无我,当人无我之时,人世的真与假,便不能再烦扰到你的思绪了。”
“听起来很难。”
“是啊,”李慧有些讪然,“我也不能放弃去考量自己的愿望。”
“你也许过愿吗?”
李慧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
直到迁都成功后的两个月,谋士与公羽追讨论入南之策的情况时,提到一件事,“那南齐旧主李闻清的遗体,还放在西宫,这件事不好处理,殿下不如跟陛下提请亲自操办,帮陛下解决一桩难事。”
“李闻清……”公羽追始料未及,顿了顿,“什么时候来洛都了?”
“南齐宣布归降后,南齐旧主呕血不止,太医诊断,人已时日无多,陛下认为没必要赶尽杀绝,放其在建康度过最后的时日,太子一开始也不是自愿到大青龙寺来的,虽然刘家一直在劝,但毕竟,让人一夜之间接受自己的故国不再,君父不亲,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最后是志南大师出策,陛下命人将南齐旧主送到了大青龙寺,与太子见了最后一面,太子才想通了。”
“这么说,李闻清跟太子见了面以后,没过多久就去了?”
“见面以后第二天就去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见的面?”
“两个月前,就是殿下在大青龙寺,第一次见到太子前的三天。”
李慧对外号称在那寺中修行,也已经又待了两个月了。
临到李慧出寺的日子,朝堂建议在李慧出寺当日,直接进行冠礼。公羽追知道,等李慧出寺回到皇宫,皇帝就会宣告天下,昱朝新立了太子。
宫里来了许多女官和内侍,远远看去,织染明亮,排列整齐,仪态大方,倒真跟昱朝以前在北陆时有些不同了。
公羽追藏在人群里,看着李慧换上依照南陆礼制制作的衮服。
玄衣上绣着十二章纹,日月星辰都在他身上,等着他戴上冕冠,被一帘垂白珠遮住那双眼里,千千万万又无踪无影的思情。
李慧坐在禅苑里,等待出行的时辰,公羽追潜入房间,唤了他一声,“太子哥哥。”
李慧并不惊讶,“那我该喊你六弟了。”
公羽追靠在柱子上,笑了笑,他知道李慧应该早就猜出他的身份了。他本来也没打算遮掩,或者说他就是打着要李慧想明白的心思,才去大青龙寺找对方的。
走近李慧的身边,公羽追看着他衣领上细致的金色菱纹,出神道:“你会觉得这大青龙寺,像一座牢笼吗?逼迫你接受截然相背的身份、莫名其妙的经历?”
李慧回答说:“要是这么想,这十方世界,只是一座更大的牢笼。”
公羽追叹了口气。
其实他今天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只是他突然不想与李慧周旋了,坦诚道:“太子哥哥放心吧,南齐旧主的后事,是我办的——太子哥哥当时对着莲池,许的愿望,怕是跟今日有关吧?”
李慧脸上洒落着窗外照入的阳光,他看了一会儿公羽追,然后低下头,半张脸滑入冷寂的阴影之中,喃喃道:“其实也不算是愿望。”
李慧抬起头,看向窗户外静谧的寺院,“其实我以前在南齐与旧主的父子关系,也没有外界说的那样不好,建康城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母亲真正的出身,我并非南齐旧主的血脉,我回想过去,我觉得我……”
“我觉得我自己,以前在做一个儿子和太子的时候,很多事,没有想明白,也没有做好。”
说完,李慧终于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自嘲道:“我的老师以前常常暗暗批评我太顽固,罢了——我确实在这里许过一个愿。”
“我希望天下太平。”
就是不动,也流光溢彩。
任是无情,也惊心震魂。
李慧径自转过身,正对着公羽追,语调里带上了几分郑重,“虽然我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也没有见过父亲几面,但这些日子与你相处,我能感觉到,你很敬重他,不管是作为父亲,还是君主。”
对方声音不大,却有一股慷慨之气,公羽追听着心念震颤,有如追云的风一般,朗声说道:“父亲对你给予重望,以后我们不仅是兄弟,也是对手了,
太子哥哥。”
朔明宏那日在朝堂上说,凡人于寺中修行一遭,就会了断前尘,焕然新生,公羽追当然知道那不过是用佛家玄妙赌人口舌的堂皇之词,但他突然觉得,这青灯古佛之地确实有股无形的力量,看不见,抓不着,但也不是假的。
李慧并没有害怕。
这个人值得。
公羽追甚至有了一种念头,他想要保护李慧。
——他是那样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