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只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没答话,打马往前边去,又高歌道:“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阵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声传海内威远邦!……”
刘备摇头一笑,也跟着曹操唱了起来,“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
他隐约觉着这一幕似曾相识,好似在很久以前,在十年之前,他们也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一同纵马奔驰过;前边曹操的红袍飞舞着,如同天地间唯一的焰火;寒冷的风割过脸颊,把他们的言语和笑声刮得乱七八糟;远方白茫茫的地平线好似永远不能到达。
然而,过往的日子早已比地平线还要遥远,只在此时的幻觉里充作海市蜃楼,转瞬间便在风雪中消散了。
风雪似乎愈发大了,砺得他双眼发疼。
刘备遥望向前方,彭城还有一天路程就到了。迎接他们的应当是一场恶战。而这回,他站在了三犯徐州的曹操一边。
刘备垂下眼帘,看着地上的霜雪。
真冷啊。他想。
第二节同帐
傍晚。冬日天黑得早,按着行军时的规矩,正是兵将休息时候,精神养足了,只待明日一鼓作气进军彭城。
“传令全军,扎营歇息!”
冬日扎营多有讲究,天气严寒,士兵们不能露天席地合衣而眠,故不可短了柴火营帐。此次曹操带兵五万数,分为七军,中军八千人,左右虞侯各一军,左右两厢各两军,以中军为中营,在中心。左右虞候、左右厢四军,共六总管,各五千人为营,六面援中军;六总管下更有小营,大小营盘呈器字形相依托。各营将士分工默契,训练有素,只一个半时辰,伐木劈柴、营造鹿角、深挖壕沟都已完成;辎重车辆做成刀车
伏路穿连,围住中军;壕沟外设拒马阵,拒马阵外设鹿角,鹿角前设陷阱。营外五十步一火堆,斥候、岗哨,警惕巡视,毫无懈怠。
虽是临时扎营,却坚固如铁桶一般,若有人来袭营,看此阵仗也只能作罢。
刘备和曹操步入营门,就见到数名外探领马五骑出营,往四面十里外侦查去了。
“司空之治军,严正而有条理,谨慎周密,令行禁止,兵众强练,我早有所闻。”刘备感叹道,“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们穿过刀车结成的车阵,步入中军。
“玄德啊,这结营之法、统兵之方,皆是我多年征战之所得。当初,我不懂治军,手下士卒常常哗变,害我性命难保。有一次,我遭人夜袭,死里逃生后,从此回回扎营都一丝不苟样样俱全。也是上天护佑让我活命,以积累些许经验,贻笑大方而已。”
“司空不必妄自菲薄。即使是天纵奇才,也难说天生就会行军打仗。”刘备说,“备资质平平,早年起兵时更为不堪:我曾于青州讨伐张纯,不敌贼子而遭大败,身受重伤,靠假死才逃得性命;到如今,又被吕布一再打败,只能孤身逃亡。备空耗多年光阴都无甚长进,比之曹公可谓远远不如。”
曹操却停下脚步,道:“玄德怎会是资质平平之辈?依我看,贤弟恰如一块璞玉,不过尚需打磨而已。”
“以后玄德常在我身边,可同论统兵治军、克敌战胜之道,或有裨益。”
“备多谢曹公……”
曹操执玄德手:“外面冷,你我进帐详谈。”
遂拉了刘备进入一间营帐。
这营帐外观普通,里面陈设也简单,不过一木床 、一几案、一蒲席 、一方炉 而已。
二人同席而坐,刘备四下看看,空空荡荡,确实没有别的东西了。
“这是司空的营帐?”
“……正是。”曹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行军便利为主,不置器用,让玄德见笑了。”
“有甚可笑?司空是节俭之人,于国于民都是幸事。”刘备正色道,“想那桓、灵二帝,骄奢淫逸不务政事,上行下效,起卖官鬻爵之风,此即汉室衰颓、国家昏乱之根源。曹公能以身作则正本清源,天下太平之日可期矣。”
“哎,小事而已,小事而已!”曹操笑得开心,连连摆手,“节俭也不全是好处,看这草席,粗且薄,冷且硌,实难久坐啊!”
刘备摸了摸草席,点头道:“备年轻时曾随家母织席贩履,依我之见,此席纹路散乱,麻线过细,蒲草过软,缘边粗糙,实非良品。节俭是一事,采买军需遭人以次充好却又是另一事了。”
曹操无奈道:“玄德有所不知,军行出界后,近师者贪财,皆贵卖,贵卖倒也罢了,以次充好数不胜数。若不买,又无物资可用。难办啊!”
“行军打仗,物资匮乏往往是一大难题。”刘备道,“备困于海西时,亦因力屈财殚吃尽苦头。”
“唉,确实如此啊!玄德可还记得,十年之前你我同去征兵 ,正值天寒地冻,但因军需紧张,炭火不足。”曹操取了火筋 往方炉里添炭,一边回忆,“可冻得我呀,手足生疮,苦不堪言,晚上实在没法入睡,只好与元让妙才等人住在一间营帐,人多了总暖和些。”
“哦,有这回事?我只记得那时曹公不知从哪弄来一壶好酒,和兄弟们分着喝;结果只有元让一口都没抢到,坐到一边生闷气。”
“哎!你对这倒记得清楚。”
两人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当时,你我相识不久,却有相见恨晚之意,几乎日日待在一处,亲密非常。”曹操感叹道,“玄德曾与操兄弟相称,我亦视玄德为毕生知己。如今,时日久了,倒与我生分了。”
——有时我会想,若你不是毋丘毅的部下 ,若你跟了我一起走,咱们就不会中道分别,也不会在往后的十年里走这许多弯路。
——你不会去跟着公孙瓒与我为敌 ,也不会去救那陶谦与我相抗。
——我们本来可以一直在一处。
这些话,都是曹操不能说出口的,现在不能,或许以后也不能……
刘备有些愣怔。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世间已天翻地覆,他们也不复曾经。感情亲疏的变化又何足道哉?曹孟德啊曹孟德,在发生了那么多事后,在你变化了那么多之后……你真的会在意那段转瞬即逝的时光、那个擦肩而过的故人吗?……
“曹公怎好说我?彼时都能拿酒出来让弟兄们高兴,现在倒舍不得了!”刘备终于笑着反问,打破了沉默。
“唉,我曾下令行军途中不许饮酒,只得以身作则。待破了彭城,我们再一起庆功,喝个痛快!”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们对视彼此,语气爽朗,似乎在这一瞬间回到十年前的某个冬夜,在他们分离之前,在大厦仍未倾毁,信念仍未崩塌,在那一切发生之前的——
“好了,你啊,别老想着酒
。” 曹操又握住刘备手,握得很紧;他总是如此,好似手松些刘备就会飞走,“时候不早了,明日卯时就要起灶,玄德且随我歇息吧。”遂拉了他起身,就往床上去。
刘备却吃了一惊:“怎好劳烦明公!备今晚与旁的将士同住便是。”
曹操笑道:“孤怎能委屈了贤弟!我手下将士,要么十人并一帐,要么五十人并一帐,玄德怎好与他们挤做一处?不若与操同住,夜深寒重,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刘备推辞不过,只好依了。
这木床只比寻常的榻大上一些,两个男人躺在上面不免束手束脚,刘备睡在外侧,不愿挤着曹操,几乎半只胳膊腿都露在床沿外。他与弟兄同睡时也常遇到这种情况,早已习惯,不多时就沉沉睡去了。
睡至半夜,刘备模模糊糊感到一只手臂沉沉地搭上他的腰,只下意识地以为又是翼德睡相不老实,便没有在意,又睡了过去。
但那手并未善罢甘休,慢慢环紧了他的腰,往里侧一带,笼进另一人暖热的怀里。刘备只觉得腰部被箍着有些不适,却不反感那温暖:在曾经一些流离失所的落魄时日里,他和兄弟们常常冷得相拥取暖;于他而言,男性身体的温度总是使人安心的。
他在梦里浮沉的意识迷迷糊糊想着,二弟三弟在小沛就与我失散了,至今未得他们的音讯,现在这令人贪恋的暖意又从何而来呢?大约都是梦吧。
刘备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在他的梦里,二弟三弟与他重逢了,三人欢喜无限,尤其是三弟,不仅孩子气地哭了鼻子,还抱着他不撒手哩。
……
次日卯时,挝鼓吹角过后,正是起灶早炊时刻。
曹刘二人一齐醒来,就见刘备一副精神抖擞模样,曹操呢,神色间却有些憔悴。
“司空神态疲倦。”刘备忧心道,“可是备昨夜扰了曹公清梦?”
“与你无关。”顶着俩黑眼圈的曹操摆摆手,表示你不要管了,反正我不会告诉你的。
……
“全军听令!半个时辰内,整军出发,全速前进!傍晚前抵达彭城,不得延误!”
“得令!”
半个时辰后,大军启动,向彭城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