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溪狐疑地看看她,道:“今儿怎么对我这么好?往常可没这般热情地劝过菜。况且这乳猪未免太小了一点,像是刚出娘胎没几天的样子,难道是从母猪的奶头上硬生生拔下来的?”
燕容见他生疑,唯恐他再多想,忙起身夹了一块最肥美的猪后臀肉,道:“七哥你慢慢念叨吧,我们可要吃了。铮哥,阿琢阿升,快吃菜!”
阿升出去一天也着实饿了,指着烤肉道:“阿琢,我要吃肉!”
石琢照例先给他夹了点素菜,道:“这酿豆腐是用烤肉流出来的油煎成的,烤架上面的肉吱吱冒油,都滴在豆腐上,香得很呢!中间还酿着松子虾仁,拿肥油一浸,比烤肉还香!快吃啊!”
阿升见那豆腐也煎得黄黄的,十分诱人的样子,便张开嘴尝了一口,固然鲜香滑嫩,就眉开眼笑地吃了下去。
余溪见阿升吃得开心,便也夹了一块豆腐,吃在嘴里果然一股醇美的猪油香味,令原本清淡的豆腐就像书香女子着了宫装,更显妖娆华丽了。
一块豆腐下肚,余溪的馋虫全被勾了起来,再顾不得猜疑,照准烤乳猪就下了筷子。
一顿饭很快风卷残云,两只烤乳猪一扫而空。余溪悠闲地坐在那里喝茶,却没注意到燕容狡猾地一笑。
石铮拿出在城外捡到的那张纸片,道:“七哥,只怕襄州城这段日子不会安静了。”
余溪眼睛一翻,道;“我刚吃饱,不想动脑。太平不太平又怎么样?那是官老爷的事,我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石铮沉默片刻,道:“若是闹得人人自危,巡捕营里一忙,只怕阿琢不能按时回来做饭了。”
余溪立刻打起精神,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快拿来我看看!咦,怎么是这种鬼东西?唉,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只能麻烦弟妹了。”
气得燕容哼了一声,道:“七哥还‘不耻下问’呢!写的是‘人亦灭其国’,听着有没有感慨?”
余溪咂咂嘴,道:“想到了北齐厉皇帝。不过这事应该与他无关。这事发生在南梁故地,南梁新灭,文字中的口气倒
像是南梁灭了别国,如今自己也被西秦所灭,报应不爽。难道是南疆夷人部族小国当年为南梁平灭,心中怀恨,如今前来撒气?没想到他们竟有这等志气!”
石铮道:“南梁太祖本为后周重臣,后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做了皇帝,柴氏孤儿寡妇敌他不得,少帝只得退位做了个亲王。太祖感念旧恩,遇之甚厚。”
余溪接口道:“可惜那丢了皇位的少帝没福分享清福,二十几岁便离奇地死了,连个子嗣也没留下,后周皇室嫡亲血脉就此断绝了。不过梁太祖对前太后甚好,不是送饮食药材就是馈赠玉石珍玩,连歌童舞女都送,老太太倒是好受用,直活到九十高寿,看着南梁换了三个皇帝。”
燕容饶有兴趣地说:“秘史上说,后周废帝不是早逝,而是金蝉脱壳跑到夷族去了,还和夷人女子婚配,想让后人有朝一日借助夷人的力量重得皇位,真是一段浪漫离奇的千里逃亡!”
石铮余溪都耷拉下了眉毛。
余溪道:“弟妹,早就和你说不要总是看这些外传野史,而且还当做正史一样讲出来,伯父如是还在,他老人家学识如此渊博,该是多么的痛心啊!”
燕容狠狠瞪了他一眼。
石琢却说:“爹,余伯伯,说不定那野史讲的是真的,你们不是说过,许多秘辛往往不会着于正史,而是悄悄记录在野史,流传于民间。大家只当做故事来听,却不知里面有多少是真的。”
他这几句话一说出来,三个大人都沉思起来。
石铮道:“万中有一,这事是真的,周朝后人来祭祀祖先,那么最近一系列案子很可能都是他所为。”
余溪道:“柴氏从前为襄州巨族,祖坟都在襄州,只是柴氏正房断绝,前朝皇室身份又犯忌讳,只怕祖坟也渐渐无人祭扫,百多年过去,早已成为荒田废丘,柴氏后裔想回乡祭祖都找不到地方,只好找个大概位置上香烧钱。而且南梁也灭了,皇族都被迁到秦京,他想报仇都找不到人了,只能拿贵宦之人出气。不过南梁毕竟对柴太后母子不错,他的后人也算下手也分寸的了,没有大开杀戒直接杀人,但这几条人命仍要算在他身上。”
燕容恨恨地说:“淫与杀又有什么分别?纵然是皇族后裔也饶他不得!阿升,家里人说的这些话可不许和外人说,干系大着呢!”
阿升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一脸期待地问了一句:“娘亲,我们过几天再去抓大老鼠吃好不好?烤肉真的好香啊!”
余溪一听顿时大惊失色,惊叫道:“什么?那盘烤乳猪莫非烤的是田鼠?呕!”
余溪瞪大了眼睛抻着脖子干呕。
石铮忙递给他一盏茶,道:“七哥, 快喝盏热茶压一压!”
燕容则幸灾乐祸地说:“吃下去这么久,早走到肠子里去了,这会儿想呕也呕不出来了!”
余溪恶心了半天,果然没吐出什么,又喝了两盏香茶,总算把反胃的感觉压下去一些,差一点跳了起来,道:“你们两个坏蛋,明知道我最讨厌这种东西,偏偏骗我说是乳猪,我就说怎么个头儿这么小,还要去了头,原来是怕我发现!我是再不信你们了!”
石铮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拉着他低声劝道:“七哥别生气,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不过谁让你把‘拖油瓶’挂在嘴上,连我也帮不了你了。容容,你也是的,七哥爱开玩笑,你怎么忍心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燕容也有些不好意思,过来笑嘻嘻变相赔了个罪:“七哥是药王传人,却还这么挑剔。药材中什么恶心东西没有?蚕沙童子尿都能让人吃下去,黄鼠就吃不得了?这东西长在田间,吃的是米粟瓜豆,喝的是清清溪水,可不是城里到处钻阴沟吃剩饭的老鼠可比,干净着呢,只怕连家里养的猪都不像它那么洁净。您别生气了,是妹妹玩笑得过了头儿,明儿让阿琢烧一道您最喜欢的西湖醋鱼!”
夫妻俩一左一右,总算哄得余溪消了气。
阿升却有些不明白,为什么燕容惹了祸,却要阿琢来弥补。
第二十九章
唐公瑾吃过晚饭,正在房中读书,忽然石琢来请他到石家商量事情。唐公瑾见他星夜来请,知道定有要事,忙整理衣冠赶了过去。
刚一进院子,就看到阿升从树下溜了过来,凑在自己身边,一看就是有事。
唐公瑾笑道:“阿升,秋夜天凉露重,你怎么不早早休息?站在露天地里做什么?”
阿升瞧石琢也在跟前,犹豫了一下,道:“阿琢,你去做点心煮茶水好不好?”
石琢这下可奇了,道:“还有我不能听的事?你的事情居然还有我不知道的?”
阿升见他不肯离开,便有些急了,用手推着他,道:“你去厨房嘛!我只说两句话就好。”
石琢舍不得让他着急,看了唐公瑾一眼,便笑着离开了,进房之前还回头望了一眼,见唐公瑾正笑得很开心地和阿升说着话,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不过阿升又能有什么大事?
书房之中氤氲着一股药香,石琢在一个小药炉上正熬着药,石铮夫
妇、余溪、唐公瑾则在谈论今天遇到的事。
唐公瑾听到这事如此诡异,也觉得事态严重,皱眉道:“居然牵扯到前朝皇族,柴氏在故南梁甚得人望,民间颇有人同情他们,如今出了这事,该如何处置便甚为棘手,若是被卷入前朝旧事可大大不妙。”
石铮道:“其实我们只是依据残纸断片上的几个字臆测而来,倒是传奇演绎的成分居多,公瑾也不必过于在意,也可能只是个江洋大盗罢了。”
余溪道:“那两个纸偶着实奇怪,寻常用来祭祀祖先的纸偶不是这个样子,都扎成的童仆婢女,若去香烛纸马店查一查或许另有收获。”
唐公瑾点头称是。
他见石琢一直在熬药,便笑着问:“这药是煎给阿升的么?他又惹了什么祸?”
石琢抬头笑道:“这次倒没惹什么祸,反而算是立了一功,若不是他去解手时发现的那堆祭物,我们也找不到那堆东西,只不过今日难免受了惊吓,得煎一剂安神汤药给他。”
唐公瑾恍然道:“原来如此。他方才那样问我,我还道是他又捣乱,生怕责罚呢。”
石琢问:“唐叔叔,他刚才和你说了什么?”
唐公瑾笑道:“也没什么要紧,况且他适才再三央着让我不要说,我已答允了他,哪能言而无信?等下你自去问他便了。凭你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送走唐公瑾,一家人各自回房休息。
石琢端了一碗汤药进了屋子,不出所料地看到阿升缩到床里,皱着眉捂住鼻子。
石琢知道他最怕吃汤药,汤药不但苦,喝下去还易反胃,若是吐得稀里哗啦就更痛苦,但今日这病汉吓得身子都软了,若不赶紧用药,难免又病一场,因此只得熬了药,哪怕费些周折也要让他喝下去。
石琢把阿升从床里拉了出来,拿着药碗贴在他嘴边,笑着劝道:“你别闻这药味儿,捏着鼻子一咕咙就喝下去了,喝完了有蜜饯吃,用白蜜砂糖腌的桃杏脯呢!”
石琢拿起一枚金黄的果脯在他眼前晃了晃。
阿升看看蜜饯又看看那碗浓黑的药汁,觉得这代价实在太大了一些,便扭着头道:“我不吃,余伯伯说常吃甜的对牙不好。”
石琢只得又说:“吃过蜜饯好好漱口就没事了。你今儿被吓到了,只怕晚上睡不安,喝了药好好休息一夜就没事了,否则今晚心悸失眠,明儿没有精神,可就什么都玩不得了。”
阿升却铁了心不肯喝药:“怎么会睡不好?我现在就困了,你把药拿走,我立刻就睡觉。”
石琢费了半天口舌,眼见药已有些温凉了,再不吃下去效用就大打折扣,狠了狠心只得威吓道:“再不听话,唐叔叔便把你带走了!到巡捕营把你和新丁一起操练,在大日头底下站几个时辰!”
这句话往日都还好使,哪知这次阿升把脖子一梗,道:“我问过唐叔叔,他说家丑不可外扬!”
石琢“咚”地一头撞在床板上,难怪他方才拉着唐公瑾说悄悄话,敢情就是说的这个,唐公瑾料错了,阿升不是惹了祸怕受罚,而是准备惹祸。
石琢再不和他磨牙,板起脸来道:“你若不喝药,我今后再不理你!由得你一个人孤零零地!”
阿升见他认真起来,立刻害了怕,再不敢多说一句,一张嘴就把药碗衔在嘴里,咕嘟嘟喝了下去,然后含着蜜饯可怜兮兮地看着石琢。
石琢见他一副生怕被丢弃的表情,吁了一口气捏捏他的脸,道:“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给你两句厉害的才知道怕。刚吃了药也歇不得,我搂着你说故事吧。”
石琢脱鞋上床,搂抱着阿升一边摩挲他身上,一边给他讲故事。
石琢把西王母的故事说了一段,见阿升仍有些惴惴的,知道他仍是介意自己方才的话,便亲了他几下,柔声道:“别担心了,我是说着玩儿的,哪会真的不理你?也不看看自己已经惹了多少祸,若真要生气,早就不睬你了。”
阿升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阿琢永远都会对我好的!”
说完搂住石琢的脖颈,嘴唇凑到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然后便害羞似地躺下睡了。
石琢摸着阿升亲在自己脸上的地方,愣神了片刻,阿升虽然平日万事依靠自己,对于房中事也不甚抗拒,但却一直都是被动地接受自己,这样主动示好还是第一次,看来这痴汉竟也懂了些情爱?石琢不由自主便笑了。
但当他一低头看到阿升脸上笑得轻松满足的样子,忽然担忧地想到,这男人会不会今后什么都不怕了?
这几天唐公瑾一面让人挨家香烛店秘密查访,一面悄悄加强了城中的戒备,所幸仍然无事。
阿升在家里被关了几天,又受不住了,磨着石琢要到街上去看看。石琢被他磨不过,只得答应了,又怕自己一个人看不住他,便央浼余溪也一起出去逛逛。
余溪本来陪伴他们十分勉强,可到了街上发现一处画扇摊子丹青十分精妙,便一头扎了进去。
石琢紧紧拉住阿升
的手,给他买了些枣儿糕、蜜糖麻花做零食,陪他看各色摊贩行人。
忽然一个女子尖叫道:“啊呀!我的荷包!那小贼偷我的荷包!”
石琢放眼一看,见一个黄衣女子正急得跳脚,前方一个男子撒腿跑得飞快,一看就知是贼,却哪有路人肯来拦他?石琢出身巡捕营,自当忠于职守,当下把阿升往余溪身边一推,叫道:“余伯伯,帮我看好阿升!”然后疾奔向那夺路而逃的窃贼。
石琢虽不是精壮男子,但自幼习武身手高强,这种路边窃贼哪是他的敌手,不多时便被他追上拿住了,把那女子的钱袋追了回来。石琢惦念阿升,也顾不得将那贼偷绳之以法,任他去了,忙回身来找阿升,却发现不但阿升,连余溪都不见了。
石琢顿时大惊失色,忙问那画扇主人,书生一指右边,道:“那位先生原本正在看扇子,突然丢了折扇向那边跑去了。”
石琢立刻向那方向追了下去,他心如火焚,脚下生风,追了一阵终于看到余溪瘦长的青色身影,便叫道:“余伯伯,阿升在哪里?”
余溪高声道:“就在前面!兀那贼人,还不快把人放下!那样一个疯傻之人,你家里准备好乳娘了吗?”
石琢定睛向前一望,果然看到阿升穿着那件刚被补了朵海棠花的水蓝衫子,被一个白衣男子夹在腋下,脚不沾地被掠着走。
石琢大喝道:“贼子,快把他放下!”
那白衣人见两人都追了来,知道不能带走这人,索性把阿升向后一抛,自己少了个重负,轻身工夫愈加施展出来,在人群中三窜两拐便不见了。
余溪身子向前一纵,就接住了阿升,石琢赶紧跟上来,见阿升躺在余溪怀里,双眼似睁若闭,竟已是神志不清了
石琢立刻急了起来,连声问:“余伯伯,阿升中毒了么?怎么会这个样子?”
余溪扒开阿升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仁,又给他把了一下脉,松了口气,道:“无妨,只是迷药,就像江湖上拍花拐带人口所用的药一样,只是更精妙些。回去我给他解开便好了。”
余溪和石琢吧阿升带回家,余溪拿出一颗乌金药丸,用水化了给阿升灌下去,过不多时阿升呕出一滩黄水,人也渐渐清醒了过来。
石琢见他醒了,这才稍稍放下心,问道:“阿升,你是怎的遇到那人?”
阿升迷迷茫茫想了想,说:“我等你等得好不着急,他便过来说带我去找你,我就跟他走了。”
余溪顿足说:“好糊涂的家伙,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南辕北辙’?明明是相反的方向,你还跟他去!”
石琢道:“想来是那人当时已经用了药,让他迷失心性。阿升,你还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吗?”
阿升回想片刻,道:“他长得很好看,身上还很香。”
这下连石琢也说不出话了。
余溪摇头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采花贼也有高下之分,若他不是用强逼迫,便是风流而非下流了。我当时正在看一幅月夜莲舟扇面,回头便不见了阿升,原来是被人家的美色迷走了。不是说那淫贼专采少男少女吗?怎么连菜帮子都要?”
石琢想到那贼人之前的所作所为,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若是阿升被他拐去,不知要受怎样的凌辱,只怕疯癫之症会重新发作,更难救治了。
石琢咬牙切齿地说:“若是他就此离开襄州倒也无可奈何,只要他在城中,我定要亲手抓住他。阿升,这段日子你再也不要出门,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后悔可就晚了。”
阿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三十章
接连几天,石琢无论当值还是非当值,都在襄州城中四处搜寻那人的踪迹,那名白衣人的身形已经深深烙在他的脑中,虽未瞧见对方的正脸,但石琢相信只要再一次见到对方,自己一定能把他认出来。
石铮见儿子这几日除了回家做饭睡觉,其他时候都在外面四处寻找,担心他情绪过于激动惹下事来,便告诫道:“愈是紧要时刻愈要冷静下来,你现在如此焦躁,在外面团团乱撞,就如同一捆爆竹,一粒火星便引得炸开了,只怕酿成大祸。若真让你指挥千军万马,这样不沉稳,定会全部葬送了。”
石琢听了这几句话,心中的一团烈火就如倾下一桶冰雪水,终于冷静下来,自己这么急躁,不但找不到敌人,反而疏于防范,恐怕会连自己都伤了。他在脑中把事情梳理了一下,除了自己和巡捕营的弟兄们寻找,还找了些乞丐,让他们留神街上的陌生人,尤其是相貌俊雅,喜穿白衣之人。
这般又过了几日,这天石琢正在街上巡查,忽见前面白影一闪,他眨了眨眼睛,睁大眼睛使劲一看,果然是那天那道白影子,这个身影化成了灰他也认得,石琢立刻提起脚步追了上去。
那人也不知是否发觉有人跟踪,一直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着,手中还提了一坛酒。
石琢一直跟着他来到城东的一个大园子里,这园子的来历石琢是知道的,原本是富商沈家的花园,就叫做“沈园”,沈家交
游广阔,常在这里宴请宾朋,每逢佳节还将花园对外开放,随人们进入游赏,当年也曾盛极一时。可是后来沈家败落,院子里又发生了些事情,弄得这里便成了无主的荒园,只有些顽童胆大到这里游玩,或是些感怀身世的书生文士到园中凭吊一番。
石琢见那人在一处倾颓了的亭台前停下,把酒坛放在残存的石桌上,举头四顾后说道:“没想到这园子竟败坏到这种地步,当年也曾花团锦簇的,不料也有今日。”
石琢上去道:“沈氏十几年前突遭大祸,这园子也就废弃了。你与沈家相识吗?”
那人回头冷然一笑,道:“我说的却不是‘沈园’。这园子最初叫作‘藕园’,乃是襄州望族柴氏的园子,当年柴家家主新婚燕尔,夫妻情投意合,便在此修建了一座庄园,其妻将此园定名为‘藕园’,取‘天成佳偶’之意,倒也是一段佳话。只是‘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王朝陵替,人世变化,实在想不到几辈子以后的事了。“
石琢淡然道:“世上哪有长盛不衰的事情?况且凡事都有缘故,一朝的兴亡也自有其道理。北齐残害忠良,所以才灭于西秦之手。“
那人道:“齐厉帝自毁长城,灭亡本是应该的,可当年柴世宗英明睿智,待人仁厚,对开国之臣都如兄弟一般,为了救援重围中的大将,宁愿放弃一统江南的大好机会,将立国大业足足推迟了三年,为何也是殊途同归?他又负过谁,后人遗孤要受此欺凌?”
石琢愣了一下,道:“可能有些事情只能论强弱,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对方似乎被一把小锤子敲在了心上,默然片刻,说:“或许是吧,宽仁慈爱只有在强者手里才有用,若是弱势一方执着于此,可就成了笑谈。看来你们一家倒是想开了。”
石琢哼了一声,道:“我家不过是寻常百姓,有什么想不开的?你那天为什么掳走阿升?”
那人顿时乐了,像是终于谈到有趣的话题,露齿笑道:“寻常百姓么?普通医士能开颅救人,实在难得,这本事只有当年的医仙银狐才有,若他能年轻十岁,可真是君子如玉。微末小吏也有那样的气度,仿佛能统御千军万马一样,真不知当年是何等样人,只要想一想医仙从前是与谁交好,就知道他的身世了。不过最有趣的就是那个男人,明明是傻的,模样又寻常,丢在人群中就找不到了,你那么宝贝他做什么?这就像把石头包在锦缎里,拿草鸡当做凤凰养,我倒要瞧瞧你把他调弄成什么样子,哈哈哈!”
石琢怒瞪着面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成熟男子,果然“男人三十一枝花‘,这人相貌本就俊逸,穿着打扮又见品味,举手投足之中带出皇族后裔特有的高贵风流,再加上吊梢丹凤眼中隐含的邪戾之气,使得这人像是一坛有毒的美酒,虽然危险却更诱人。
想到这人对阿升的歪心思,石琢血气上涌,登时就要动手。
那人哈哈大笑,飘身开去,道:“小子,你还是算了吧,你家大人尚可与我对敌,你还差得远呢!我也没工夫和你耽搁时间,快回去陪你那个傻媳妇吧!”
这人轻身功夫卓绝,几句话的时间,身子已经飞出去十几丈,片刻之后便不见了踪影。石琢追上去四下张望,只看到垂柳的枝条在风中飘荡,却已望不见人影。
石琢恨恨地跺跺脚,只得转回去向唐公瑾禀报。
午间,石家客厅中聚齐了石家所有人再加上唐公瑾,唐公瑾着急地说:“这人果然现身了,近日定要作案,若再被他得逞,巡捕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余溪笑道:“这个却容易,他专挑富贵之门下手,你让那些官宦之家把妙龄男女都藏好了,便丢两件身外之物也不算什么。”
唐公瑾急得差点要跳起来,道:“七哥,这么要紧处你还开玩笑呢!”
石琢嘻嘻笑着凑过去轻声道:“余伯伯,年纪大些的也不一定就安全,今儿那人还夸您长得标致呢,只是略嫌老了些。”
这下轮到余溪暴跳起来:“我不过四十几岁,还掐得出水沫儿来哩,他敢嫌我老?我定要会他一会,瞧瞧是他的迷药厉害,还是我的毒药高明!”
石铮见余溪被激起了性子,微微一笑道:“其实柴氏子的行踪也有迹可循,我看过以往的卷宗,那些被祸害的人祖上多是南朝开国功臣,拥戴梁太祖做皇帝的,那人倒是冤有头债有主。不知襄州城中可有功臣之后?若有,可就危险了。”
唐公瑾搜肝刮肠想了一会儿,突然打了个激灵,道:“果然有,就是温知府!他是当年南梁温乔大将军的后人,若那人潜入知府衙门中作乱,我这里莫说是官职,只怕要问个流配的罪了!”
石铮皱了一下眉,安慰道:“公瑾无须太过担心,知府衙门乃是重地,多有士兵守卫,不比普通富贵人家,料也没那么容易出事,只要他们这段时间别随意外出也就是了。”
他这几句话反而提醒了唐公瑾,唐公瑾这一下哆嗦得更厉害了,咬着牙道:“大事不好!温二公子今日和安公子出城赏秋去了!”
石琢的眼睛也睁大了,半是担忧半
是好奇地说:“那位桃花公子?这可真是强龙遇上地头蛇,那人未必讨得了便宜去!”
燕容道:“可是温二公子还带着安岳,你只想想你带着阿升时若遭人袭击会是什么情形,就知道会有多糟糕了。”
石琢看看一边一脸单纯表情的男人,立刻抓紧阿升的手,像是生怕他遇到什么危险。
唐公瑾一面调派人手加强府衙的守卫,一面带了一队差官亲自去城外寻找温鸣珂,石琢和余溪都恨极了那人,当下也一同前去。石铮知道自家已被对方盯上,便没有随同一起外出,而是留在家中与妻子一起戒备。
到了晚上,余溪和石琢终于回来了,只是石琢却带了伤,肩头上被暗器打中,好在有余溪在,及时给他解了毒包扎起来。
燕容见儿子受伤,顿时心疼起来,道:“这么多人围攻一个,怎么还叫他打伤了?若是伤到骨头,落下残疾,今后可该如何是好?”
余溪道:“那厮手段果然厉害,摆夷的毒药与我中土不同,浓烟滚滚的旷野之中也经久不散,虽不要人的命,却呛得人流泪咳嗽,那家伙早预备好面具,自然没事,我们却都施展不开,被他趁乱伤了几个人,逃了去。不过他也没讨到便宜,被我伤在背上,又射了他两枚毒针,能逃回南疆算他命大,否则便死在荒郊野外吧!阿琢这一下子没伤到骨头,过得一两个月也就好了,到时还是生龙活虎的!”
燕容听了这才放了心,转头一看,却发现阿升哆嗦着身子直往石琢怀里钻,不由得拧起柳眉,道:“阿升,阿琢肩上有伤,你别再去闹他,小心把他伤口挣开了,这几天你们两人也别同房睡了,你和余伯伯一起住几天,让阿琢安静养养。”
阿升一听让自己离开石琢,顿时惊惶起来,带着鼻音哀求道:“娘亲,我不要!我要和阿琢在一起!”
余溪本来还不愿意带着这个拖累,但如今阿升抢先拒绝,他便不舒服起来,哼了一声道:“有我这么个潇洒俊美的伯伯陪着,你还挑拣什么?难道也是嫌我老么?”
阿升听不太懂他的话,便不敢随便回话,心里一着急,竟想起一句话来:“娘亲,我和阿琢住在一起,照顾他。”
这一下不但燕容余溪听了想笑,连石铮都不由得莞尔,道:“还真长大了。”
燕容则一脸不以为意,道:“说得轻巧,你倒是说说要怎么熬药,怎么换药,怎样给他洗澡擦身,铺床叠被?你哪一样干过啊!”
阿升憋得涨红了脸,终于憋出一句来:“我照着阿琢的样子做。”
燕容见他有一句回一句,实在难缠,刚想强令他暂且别累着石琢,石琢已经连忙用完好的左臂搂住阿升,右手轻轻拉住他的手,笑着说:“娘亲,我只是左肩有些不便,哪里就什么也不能做了?阿升现在也能干了许多,都知道要靠在我左肩,不碰到右边,让他这些日子照顾我一下,学着做些事情,今后也可以给您做帮手。”
燕容看了看阿升那惶然欲泣的样子,叹了口气,道:“那便如此吧,阿升这一天都担惊受怕,像是你已经去北征胡虏一样,这孩子也知道牵挂人。你现在身上有伤,便不要全顾着他,有些杂事便让他干,他不是要学着你的样子做吗?”
石琢笑着点头答应。
余溪却担忧地说:“白天学学倒也罢了,若是晚上也学,可真不得了了!”
燕容连喘了几口气,看着余溪道:“七哥,我就不说你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