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骏马受到惊吓,立刻喷出一口热气,踏着满城的烟雨奔向城郊。
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他们离开京都,绕着山路前行时,炎日又从云端冒了出来。
“吁——”瞧走的差不多了,萧乾找到一片幽静碧绿的草地,让马儿停下来,掀开了马车的围帘。
“你刚刚淋了雨,要不要换件衣服?”男人双眼游离,淡咳两下,沉声问车厢里的秦霜。
秦霜原本想换掉浸湿的衣衫,可瞥见萧乾发红的双耳,他刚拿起干净衣衫的手又放下了。
“不必换了。”他深褐色的瞳孔里藏着一抹笑意:“总之还是要被弄湿的。”
听到这饱含深意的话,萧乾猛然抬起头,想在秦霜脸上寻找一丝羞耻的痕迹,可瞧了半天,却不见他有何异常,只道这人在他面前是越发胆大了,勾引人还不自知。
“这样看我做什么?”秦霜故作平静的移开凤目,在男人深沉的视线下,一颗心跳的飞快。
他并非刻意要撩拨萧乾,只是想看看自己对男人的影响有多大。
听到对方气息变得急促、喉结滚动的声音,秦霜内心生出了点孩子气的得意。
“没什么,不换便不换,倘若觉得冷了,爷把衣裳脱给你。”萧乾艰难的把目光从秦霜半湿的前襟上转开,不动声色道。
秦霜闻言也不拆穿他的心思,只转过身拿起了那崭新的风筝。
方才在车厢里光线昏暗,他瞧了个大概,只知道那风筝是燕子形状的,现下对着日光细看,发现小燕子调皮的大眼和尖尖的红嘴都是用彩线绣上去的,做工极其精巧。
“真好看。”秦霜忍不住赞扬了一句,他停顿片刻,眼神又有几分怅然:“只是时间太久了,我都忘记风筝该怎么玩了。”
凝视着他低垂的眉眼,萧乾走上前,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沉声道:“爷教你。”
说着,他勾住秦霜的手指,和他一起松开风筝的线:“放线的时候要慢一点,手得握紧了。”
碧绿的草湿漉漉的,浸润了两人的衣摆,碧蓝色的天像一面镜子,映出温柔缠绵的轮廓。
男人结实的胸膛让秦霜双肩一颤,连忙哑声问:“怎么风还不来,没有风,风筝怎么飞得起来?”
听着他稚气的问话,萧乾哑声失笑:“小笨蛋,你跑起来的话,就有风了。”
秦霜愣了半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男人拉紧手腕,牵着往绿草地深处跑,真正跑起来后,手里的风筝果真像萧乾所说,腾空飞了起来,在万里无云的天际左右盘旋。
“原来它飞起来是这样的”仰望着风筝越飞越高,秦霜的眼底陡然涌上了熟悉的酸疼。
他六岁前没有出过秦府,一直长在孤蔽阴暗的偏院里,除去练武、识字和被打骂,秦霜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对着高耸的红墙发呆,还有艳羡地看着府上的孩童们拿着风筝,满脸欢喜的跑出府邸。
放风筝去喽——!放风筝去喽——!
风筝、风筝是什么?在同岁人欢快的叫喊声中,幼小的秦霜躲在门后,怯生生地轻问。
风筝就是会在天上飞的东西!嘿那个孽种哪里知道这个,别跟他说了,咱们快走!要是让老爷瞧见了,会连我们一起打死的
就是就是、快走!
孩子们避如蛇蝎的走远了。
从他们悉悉嗦嗦的话语里,秦霜得知,风筝会飞、会无拘无束的飞,风筝是自由的。
他想变成风筝,他也想要自由。
可他却从未见过风筝飞起来是什么样子的,直到被带进皇宫,锁在粗糙坚硬的木桩上,用铁钳夹断手脚时,他望着漆黑漫长的夜,什么也不愿想了。
“真的飞起来了!萧乾、它飞的好高我都看不到它了。”秦霜压下心口的剧痛,撩起衣摆追着风筝,几乎是着魔了似的,他越追越快、越跑越远。
那些缺失的隐痛,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弥补。
“秦霜,当心!”看秦霜跑的飞快,生怕他被绊倒,萧乾立刻追上他的身影。
就在这时,只顾仰头看风筝的秦霜挪动着步伐,未曾察觉脚下的石子,一不留神便被狠狠绊了一下。
“唔呃!”他身形踉跄,眨眼间就要摔到在地。
“当心!”萧乾立即提起内力,动作快如闪电,稳稳地接住了秦霜摇晃的身体。
秦霜右手拽着风筝线,埋头在男人精悍的胸膛前,身体慢慢放松,和他双双倒在了草地里。
“萧乾”他跨坐在萧乾身上,鼻尖有点撞红了,浑身布满细密的汗水,因剧烈的奔跑后,胸脯上下起伏着。
萧乾牢牢地盯着秦霜,抬手擦掉他鼻尖上的汗珠:“跑那么快做什么?万一扭伤脚怎么办?”
“痛快。”秦霜摇摇头,像个兴奋的孩童,勾着风筝线直喊痛快。
“太痛快了。”他激动的重复一遍,好似要把内心所有的情愫都释放出来。
凝视着他湿汗晕红的身子,萧乾的喉咙一紧,沉声道:“你是痛快了,待会儿染了风寒又要难受。”
他面容严肃的说着,直起身就要脱下外衣裹住秦霜。
“你别动。”秦霜却按住他,不让他动。
“怎么?”萧乾挑了下眉,当真不动了,正儿八经地瞧他要干什么。
秦霜没有说话,他脸色微红地拽着风筝线,把它塞到男人手心里,轻声道:“萧乾,如今这风筝就是我,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了。”
四周徜徉的风吹拂着他鸦色的长发,那双明艳的丹凤眼水蒙蒙一片,若隐若现的伤色里,又含着解脱般的欣喜。
萧乾怔愣地握紧风筝线,许久才回过神来,用手环住秦霜的腰,沉声笑道:“是吗,那爷可要抓紧这小风筝,抓的再紧一点,永远都不松开手。”
他冷峻刚毅的五官倒映在秦霜的眼底,令他的心颤了又颤,急忙从男人身上下来,坐在草地里,用手环住自己的腿。
“怎么了?”萧乾缓缓收回了风筝线,低头问他。
风糅杂着草香,身旁绿波浮动,难以掩饰的情愫,也像野草一样,疯狂的在心底滋长。
秦霜轻抚了一下垂在眼前的发丝,终于开口道:“昨晚你说,男人在那个时候说的话,是不能当真的。
”
看着他张合的薄唇,萧乾心口升起了酥麻的痒意。
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他正期待着对方下面的话。
秦霜停顿稍许,把脸转到一旁后哑声问:“那么你说喜欢我,我可不可以当真?”
他这话问的直白,却又藏着小心翼翼,听得萧乾的胸腔隐隐发疼,那种撕裂般的矛盾和挣扎,也再度涌上了心头。
“秦霜”他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乾!”此时的秦霜突然觉察到了什么,不等他回答,就颤声打断他的话。
“萧乾很长一段日子,我其实是没有知觉的。”
“那些被围剿、被严刑逼供、被满门抄斩的臣子,他们会指着我痛骂,说我该下十八层地狱,该被抽筋拔骨,说我不得好死”
说到这儿,秦霜低下头笑了笑:“还有人,在临死前会像发了疯似的,拼尽全力挣扎着撕扯我衣服、用镣铐捶打我的头”
他沉静地拨弄着手边的小草,双目有些空洞:“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有个人服下了毒药,就快死了,我问他还有什么心愿,他示意我过去,只告诉我一个人”
秦霜死死地攥着手,眉头紧蹙,似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我过去后,他体内的毒已经发作了,可还是提着最后一口气,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牢门上撞,一下又一下他凄厉的喊声,像刀子一样在我耳边剐那个时候,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有粘稠的血,沿着脸不停地流”
“你可以是一个奴才、工具,唯独不能是一个人。”
“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话,我起初是不服的。”他抿起唇,望着那只风筝出神:“后来我认命了。”
“秦霜”看着他发白的面容,萧乾的心好像被撕扯下一大块血肉,连带着五脏六腑在体内上上下下搅动浮沉,哽咽住了喉咙。
“直到遇到了你,在你身边,我会心痛、会不安、会害怕打雷声萧乾,你让我觉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让我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秦霜轻轻地伸出手,攀附着萧乾的肩膀,低声道:“不要放开我,答应我,抓紧那根线。”
萧乾的瞳孔一震,神色复杂地抬起手,深深拥住他单薄的身子。
“爷答应你。”
京都的大雨彻底停了,一场急雨后,大街小巷弥漫着腥湿的味道,解天绕过几条狭窄的街道,在一间破旧隐蔽的小院前停下脚步。
审视着残破的院门,他深深吸气,一路上的期待和焦急,统统化作了紧张。
当年北梁萧家举兵进犯岭南皇室时,与叛贼里应外合,用残忍的手法杀害了父皇,又将母妃濒死之际产下的孩子、他唯一的幼弟掳走了。
当他和舅舅赶到时,母妃的身体已然冰凉,只有手心里还攒着父皇给幼弟的赐字。
——雨霜
自打解天记事起,除了学习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帝王,他剩余的生命里,就是寻找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