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木偶戏班获得好心老板的五枚金币,回家路上受狐狸和猫的欺骗,金币被抢走了。”
“他不肯听别人善意的劝告,还说了谎,导致鼻子变长,因为贪吃,被捕兽器夹住,被迫当了看门狗……”
海一页一页地看了许久,看到这里,心有戚戚焉,吁出一口气。
好好读书很难吗,他认为匹诺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作死,才成了别人的看门狗。
而自己比匹诺曹听话一百倍,最终却还是成了干爹那三口子的看门狗,真是残酷的世界。
海在外奔波了三天,小册子始终如影随形卷在衣兜中,每天停歇时便看上一段。
到了第三天,他身上脏臭了,力气也一点都使不出来了,便坐在马路牙子上发呆。
“匹诺曹经历了种种困境,向仙女保证,要做个好孩子,认真读书。他不想做木偶,想当一个真正的男孩子。”
海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匹诺曹暂时还当不了一个真正的男孩子。
他替匹诺曹感到惆怅。
天渐渐暗了下来,海疲乏并且饥饿,他在无聊中试图回想自己那已被忘却的二十年人生,最后未果。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来,要去到哪儿。
一辆大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上司机口音浓重地冲他喊道:“去哪儿?上车带你一段?”
海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我没钱。”
“没事,顺路就带你。”
海蜷了蜷酸涩的脚趾,上了大巴。
大巴座椅柔软,还有空调,车上人不多,他选了个靠后的位子,开始打瞌睡。
睡得始终不安稳,两个小时后,他醒了过来,窗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海摸出小册子,决定就着车上昏暗的光线把这个故事看完。
“匹诺曹和他的同伴们打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受了伤,匹诺曹就被警察抓了起来。”
“匹诺曹差一点被人当做鱼,放在平底锅里油煎。”
“匹诺曹没有成为男孩,而是偷偷地同他的朋友蜡烛芯
一起去了愚人国。不久以后,他变成了一头驴子,不仅长出了驴耳朵、驴尾巴,还开始像驴子一样叫喊……他被卖进了马戏团,钻铁圈、跳舞,可有一天他摔断了腿,不能够再表演,于是他被另一个人买走了,那人想用他的皮做一面鼓。”
海合上册子,不想要再看下去。
尽管它是一本儿童读物,此时此刻,这个故事还是让他感同身受地觉出了害怕。
匹诺曹变成了驴,没有了原来的样子,也不再会说人话。曾经认识他的人都不再认识他,也没有人能来救他。
海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对司机说道:“我想下车了。”
“到加油站再下吧。”
“不,我马上就要下车!”
海的警觉心这时才姗姗来迟,他手心出了点冷汗。大巴一路不停歇地行驶,让他浮想联翩——
“于是他被另一个人买走了,那人想用他的皮做一面鼓”。
是谁变成了“海”,海没有了原来的样子,也不再会说原来的话。曾经认识他的人都不再认识他,也没有人能来救他。
“停车!”海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乘客们因这一声尖叫骂骂咧咧起来,司机不得已在下一个路口急刹车,一脸不悦地打开车门放他下车。
海决定回家。
饥饿和疲惫很可怕,一无所有而充满未知的路途更可怕。
匹诺曹最后变成一只要被扒皮的驴,还不如倒带,做回一只能跑能跳的看门狗。
…………
当初出门时,海黑灯瞎火没有记路,所以回去就不得不费一点周折。他花了两天时间才终于摸到家,走至家门口时天早已黑了,大门紧闭。
海经历了风吹日晒,并且将近一周没有洗过澡,样子自己也知道不会多讨喜。
他对着紧闭的大门呼唤了两声,两声过后没有回应,也就没再贸然呼喊下去。
他不知道干爹是否已经对他消气,会不会就此与他两断,不肯让他再进这扇门;而眼下,他也不知道干爹在门内是否又是在干那桩好事,如果不知好歹大吼大叫,坏了他的兴致,即便是没有与他两断的心思,一时迁怒,又爆出火气也是有可能的。
更何况,自己现在的模样那么肮脏不讨喜,被干爹看在眼里,又是个火上浇油的效果。
这里的天算不上多么冷,海却害冷似的一直缩着肩头。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他无精打采地绕着这栋房子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巷子里。
巷子里有扇窗,窗子里正是家中厨房,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希望能看见个人影,如果有人影,就再喊两声,可惜窗子里面一团黑,一丝光线都没有。
海在窗口徘徊良久,又回到了大门口。
他的棉衣经过风吹日晒,变得不再那么温暖,双手拢在袖子里,他既想迫切地进屋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又胆战心惊不知如何面对高平孝、面对接下来尚还不清不楚的命运。
惴惴不安地在门口坐下了,他既是在等,也是在怕。
坐着坐着,海忽然之间感觉疲惫极了,自己分明是不想再回来的,此刻却等在这里,挣扎痛苦着这些事情。
翌日清晨,卖蔬菜的小贩推着车照旧出现在了巷子口,阿牧第一个起床,推开了院外大门。
海头上兜着衣帽,双手仍旧拢在松垮的袖子里,身体蜷缩着蹲坐在门口,睡得浑身关节僵硬。
阿牧初碰到他时吓了一跳,而海刚栽下去一半,又恢复清醒端正了身体,青白眼皮也逐渐睁开,定定地看向了他。
阿牧几乎以为他死在门口了,这时才吁出一口气,声音低柔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懂喊人?”
海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回来时早已天黑。
阿牧让他进了家门,自己则是又出门了,他本就是打算骑自行车出去买早餐的。
十来分钟后,早餐被买了回来,好几袋子摆在了桌上。
海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在椅子中,没有言语。
他皮肤洁白,眼睛明亮,面孔看上去很显年轻,然而心事重重地默然不语,让他显出了一种有别于外貌的沧桑感。
沧桑来自于一种积淀的麻木,麻木缘于某些无法解脱的绝望,而无法解脱的绝望,本就不应当属于任何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阿牧看着他,海的嘴角忽而松弛下来,佯装出了一丝轻松,“阿牧,我饿了,吃吧,我要先吃一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带着点微笑盛粥,那笑容像是六神无主之下的无可奈何,还有点不好意思,仿佛一张可爱而无辜的面具,习惯成自然地掩住了方才那一股晚暮的精神气。
海与阿牧一起先吃了粥,并做了一些简单交谈。
海从这难得一次的交谈中得知,干爹不会将他扫地出门,因为他还需要自己帮他演电影。
电影马上就要开机,在较为寒
冷的一些城市以及桑原的家乡,早樱已经蓄势待发即将盛放,剧本及资金也已经全部到位。等室内部分拍完后,最缤纷的晚樱与海棠桃花也共同盛放了,故事与这些美景将被一并装进镜头。
这是他们筹备已久的计划,甚至因为海的原因,延后了大半年。而海生活得浑浑噩噩,还是今日才正面知道了这整件事。
高平孝在九点多起床吃早饭,不意外地终于再次见到了海。
他出乎海的意料,没有再摆臭脸,连端一下架子都没有。如同他的亲爹妈,对着海一个劲地嘘寒问暖,末了又拍着他的肩,一副苦口婆心的语调对着他诉说衷肠:“在你心中,干爹真是那样十恶不赦的人吗?十恶不赦到了你要离家出走的地步?”
“……”
“如果干爹是那样的人,当初又怎么会救下你,为你治病?”
“……”
“海,你知道干爹为了治你这一身病,花掉了多少钱吗?干爹本身也不是富裕的人,可是把半辈子积蓄都花进去了。”
海原本担忧的是不知如何应付他的脾气火气,未料等来的是这一番衷肠。
在松下一口气的同时,他的内心也作了短暂的思考,随后叹息了,承认这的确算是救命之恩。
高平孝是在安抚军心。
假模假样地使用怀柔政策安抚好了军心,他开始吃粥,等桑原也起床后,他在四人和谐的氛围中宣布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不是别的,正是方才阿牧所说的电影要开拍。
“下个礼拜,我们就一起启程去江南。”他宣布得郑重其事,又带着点少儿过家家酒的即视感,“海,你演鹿姜,阿牧演帝君,剧本我都发给你们看起来。”
他说话的时候,又看了一眼海的脸。
海脸上的伤虽然还有痕迹,但已经属于可以用化妆品遮掩的范畴。他现在不担心他脸上的伤,担心的是他太瘦,原本就瘦,出去了几天后更瘦,太瘦了,也不好看。
海几夜都没踏实睡过,吃过一顿暖热的早餐,特别想洗个热水澡去睡一觉,正犹疑着怎么与刚起床的几人打这个招呼,高平孝倒是关切地开了口:“你累吗?休息去吧,对了,出门后一定没好好吃过药,睡前把该吃的药都吃了。”
他看海那么瘦,又身患多种疾病,生怕他这一下子又要病倒。海在这个当口,可千万不能病倒了。
高平孝望着海离去的背影,目光之珍重令人毛骨悚然。
待海洗漱完毕躺上床了,屋外几人摆开架势,又开始商议大事。
桑原光打了几通电话,高平孝在笔记本上啪啪打字,时间在有事可做的情况下走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中午。
钟点工做好了午餐,海这个时间正睡得醉生梦死,高平孝本想叫他起来吃午饭,看了一眼他睡得那么死,便又出去了。
“他应该再长点肉。”高平孝自己吃着大块的红烧肉,鼓着腮帮子说道。
桑原光遗憾地摇头:“的确是瘦,但没办法了,他忌口那么多,每天只能青菜萝卜,不可能再长肉了。”
“忌的是高蛋白和盐,况且这么久了,他病也该好一点了吧,可以适当吃点肉。”
桑原光摆摆手:“几口肉也吃不胖,又不是人参,吃了和没吃一样,再说人参你又舍不得给他买,所以别再想了。这件事,你倒是该自我反省一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给他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保健品,我看这病就是吃那玩意吃出来的。”
高平孝自然也是后悔的,但被桑原光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他就不大高兴了。
阿牧在一旁只顾自己吃饭,他吃饭挺悠闲,但再悠闲也不去插他们的嘴,因为多说无益,和他们也无话可说。
倒是正在拿报纸擦窗的钟点工老大婶插了一句:“我们村隔壁一小子也是从小身体不好,瘦得跟芦柴棒似的,后来给他吃了胞衣,现在白白胖胖可壮了!”
“什么是……”
“真的假的?”
老大婶的话也不知有几分可信度,但成功地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就是胎盘咯,医院里可以弄到,或是有认识待产的孕妇,可以弄个来,大补的,包饺子或煮汤喝。”
这席话成功地让阿牧丧失了胃口,吃光最后一口饭,起身去了厨房。
海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他实在是累了。睡着后,也做了梦,梦很长,像是有剧情的连续剧,梦里有几张面孔很清晰,他甚至叫出了他们的名字,可醒来之后,一切全都飘然而逝,一点影子都抓不到。
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的枕巾有点湿,不知道是梦中遗留的口水还是泪水。
他又饿又难受,因此不确定这是心里难受才流了泪,还是饿得狠了才一边流口水一边流眼泪。
这一觉睡足了二十四小时,他到第二天早晨才起床。
起床后也没什么事情做,和阿牧一起去买了早餐,回来没多久,那名钟点工大婶就来做工了。
海在当天吃到了饺子,并且还是独一份
,特地为他包的。
饺子里面有肉馅香菇和香豆干,一个个圆滚滚的撒了香葱淋了醋,虽然盐加得不多味道总体偏淡,但对于太久没好好吃过一顿像样饭菜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的美味了。
海抱着一个盆子吃,吃得鼓了腮帮瞪圆了眼睛,几乎有点受宠若惊。
他一口嚼完了一只饺子咽下去了,才发现几人吃着自己碗里的饭却止不住在望他,海有点不好意思了,“你们为什么不吃饺子呀?”
高平孝低头吃了口白饭,说道:“你吃吧,专门给你包的,你喜欢的话就再包几顿。”
“那我都吃啦?”海低头又夹了一个,这次吃得节制了,不再一个一吞,分了两口咬。
“味道怎么样?”桑原光盯着他,问道。
饺子虽然有一点腥,但海已经个把月没碰过一点肉末,一切不完美都可以忽略不计。
他吃得几乎有些幸福:“好吃的。”
与此同时,阿牧又提前吃完饭,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碗筷放回厨房,出门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