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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桥霜(1 / 2)

人归落雁后 HRVSir 3875 字 2023-05-08

“思归?”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思归,是你吗?”

“嗯。”雁思归淡淡地哼了一声。

“我没想到,我,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你,新年好啊……”那有些虚弱的声音因为惊喜而语无伦次。

“什么事。”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刘啸执气喘吁吁地牵着狗回来了,雁思归淡淡扫了一眼收回了视线。刘啸执看他在打电话,轻手轻脚地把狗带去了阳台。

“我是想问你,能不能抽空回家一趟,叔叔很惦记你,我去找你你总避着不见,我也知道自己没脸见你,但你能不能看在你雁叔叔的面子上,回家来看一眼……”那头的声音越说越气弱,“你还记得你雁叔叔吗,他很疼你,他……我想趁你放春假有时间,咱们一起去看看他……”

“我已经开工了。”

电话那头窒了一瞬,随即道:“奥,好,好,好,那你忙,注意好好休息,有事跟叔打电话,年纪轻轻不要忙出——”

“正月十五,我放假。”

“放假好,放假好,你们春假太短了,放假——”他局促紧张地措辞。

“我是说,那天有时间可以去扫墓。”

电话那头再次安静下来,大约过了五秒钟,“真的吗,思归?你肯回来看看吗?太好了,你雁叔叔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太好了太好了”他颤抖的声音带上了泪腔。

“不过——”他话锋一转,电话那头的人瞬间屏住了呼吸,“要我去可以,但要和沈铎的时间错开,我不想见他,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去过,你能做到这一点的话,我就回去。”

“思归……小铎他,那个时候幼稚不懂事,但他本性不——”

“你不了解他的本性。你只说行或不行。”雁思归打断他。

“……行。”

雁思归随即挂断了电话。垂着浓密的长睫,不知在想什么。

“那个……”

雁思归掀开眼皮,看见那个青年站在被窗帘切割出的光带上,那规则的光带经过他时被他的脸扭曲,将他的脸切割成明暗不同的三块,正处在明亮区的一双眼黑得发亮,是青年人特有的光泽与朝气。

“辛苦你了,你可以走了。”雁思归再度阖上眼皮。

“刘啸执,我叫刘啸执,额,我是说,刘啸执是我的名字。”他说完之后,涨红了脸,没等雁思归回答风一样地夺门而出。连电梯都忘了乘,一口气跑下好几楼,倏然停下,心脏砰砰跳动得激烈。随即以手掩面,什么自我介绍啊,真是,太逊了。

雁思归在家办了两天工,然后回到了所里,过了个年,所有人都圆润了不少,只有他清减了不止一丝半点,被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事抓着问减肥方法,他淡淡道没什么,重病一场自然就瘦了,闻言同事纷纷往他桌上扔了一堆红枣枸杞。他瞟了一眼离着自己几步远的那几张办公桌,都没人,tyler也不在,也是,年后还有一部分现场工作需要去取证。

雁思归和几个他带了两年的小朋友加班加点昼夜不分地赶了三天,临走之前把任务分配好交代下去然后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直接从单位打车跨省去了沈家。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车子从闹市驶入僻静的郊区,宽阔的柏油路两侧种满了香樟和雪松,灰白冬日里难得见到的大片绿意,却并不能给人带来盎然的生机,层层叠叠交缠的树冠和深不见底的阴翳只叫人觉得诡异又压抑。远远地就能看见那蛰伏在这静谧深处的庞然大物,吐着森森寒气,像是在暗中等待好伺机将人吞噬。从8岁到16岁,雁思归无数次踏上这条路然后乖乖走近它的腹中,被腥臭的胃液腐蚀烧灼,然后,第二天再遍体鳞伤地离开。时隔九年,再次踏上这条通往那里的路时,雁思归的内心弥漫上了一层冷冰冰的雾气。就好像他以为逃得远远的摆脱了它的钳制,没想到它只是在杀死猎物前找点乐趣。

他给沈征发了信息,大门自动打开放他们进去,远远地就看见沈征和几个家仆立在内宅门口,巴望着。前所未有的景象。

雁思归下了车,“沈叔。”

“唉,思归。”他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曾经昂扬的气度黯淡下去,只剩一双眼睛看到雁思归时亮了几分。多年不见,他激动地有些无措,既想好好端详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又有许多话想和他说,结果沉稳了一辈子见过许多大风大浪的人就这么僵在了门口,直到身边的人出声提醒他先请小少爷回屋里去,他才如梦初醒。

“吃过饭了吗,思归,我让人给你备着呢,多少吃点,赶了一天路,你看你瘦的。”沈征一错不错地看着他,还是那样冷淡的眉眼,脸庞清减,赶了一天路虽然不见邋遢,但是倦色还是掩盖不住。

雁思归摇了摇头,他很饿但是没什么胃口,尤其是坐在这个富丽堂皇但是又死气沉沉的地方。“事不宜迟,这就去墓园吧。”雁思归放下茶杯,清香的茶汤提了他两分精神。

“不急不急。叔想和你说会话,你先歇会儿,咱们聊会儿天。”沈征拨弄着玛瑙串子,道,“你……这些年,

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声音有些发干。

雁思归平静地注视他,澄净的眼眸里没什么情绪。沈征在那样的注视下颓然下去,空气仿佛化成了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人窒息。

半晌,“没什么,只是辛苦些而已。”雁思归淡淡道。

沈征却仿佛被这话扇了两个巴掌,脸庞火辣辣的,疼得厉害。只是辛苦些,比在这里又辛苦又受人欺负要好得多。他动了动嘴,却说不出话来。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得厉害:“是沈叔对不住你,沈叔没有护好你。”

雁思归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沈叔这次叫你回来,一是想叫你去看看你雁叔叔,二是想问问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什么叔能帮衬上的地方……还有,那些钱,你不要再打过来了,沈叔对不住你,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千万不要再还钱了,你这样教我良心何安。”沈征从怀里掏出一张卡,推过去。

雁思归看了一眼,没有接。“我现在在锦信天诚做审计,高级审计顾问”,沈征听他突然聊起自己,面上一喜,立刻摆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l大经济管理专业学士,毕业两年通过注会专业和综合阶段考试,从业5年,接过32个项目,参加过两次境内io审计,从业期间未受到任何通报批评或行政处罚,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员工。”他停下来,直视着沈征的眼睛:“我认为我以上的经历可以证明我的专业能力,完全具有胜任贵公司各个分部审计业务的资质。”

沈征呆滞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当然,你这孩子一直都聪明又优秀,能进入锦信天诚事务所的那都是精英里的精英,当然可以胜任集团的审计工作,沈峰的年审也一直由你们所承接,我下回和你们合伙人沟通沟通,叫你直接来带领项目……你要是在事务所太辛苦了,我给审计委员会的人打个电话,你什么时候想来,内审部门都欢迎你。”

雁思归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热切期待的表情:“内审部门,那倒不必,我现在还没有跳槽的打算。集团的审计项目现在是来不及了,但是集团旗下的子公司沈峰地产、沈峰乳业这些分部的一些专项审计、税审现在还来得及。”

沈征连忙点头道好,给秘书打了个电话叫人去联络,最后说可以沈峰地产的所得税交给他来做,有时间了去所里签订审计业务约定书。

黄杉和紫藤杉被推得平平整整,宅子后面是被园艺设计师创造的极其复杂的灌木迷宫,这些灌木的生长年岁不知已有多久,它们和这庄园一样,与外面的时空割裂开来,地缚灵一般被束缚在时光的夹缝里,永远被修剪得一成不变规规矩矩,尽管茂盛,却释放着浓郁的死气,因为看起来时间静止了,而时间,只会为死者停留。

及胸高的灌木横平竖直构成了植物迷宫墙,走在里面虽不至于头晕目眩,但是不知道路线的人也会在里面兜兜转转眼花缭乱,而且,一旦走到死路还会被喷一身冰凉的水,防不胜防。对于设计者的这种恶趣味,雁思归可谓是深有体会。雁思归和沈铎刚来沈家不久的时候,被一帮少爷小姐软硬兼施地拖到这里玩什么藏宝游戏,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所有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他们两个在其中徘徊。

那个时候,雁思归还很矮,沈铎也不过与灌木齐平,沈铎被滋了一次后,自是不会轻举妄动,逼着雁思归按照他的吩咐探路试错,同样是冰天雪地的冬天,雁思归的头发和衣服最后都冻成了硬邦邦的疙瘩,脑仁冻得都生疼,气极便不再理会沈铎的逼迫,僵手僵脚地爬上灌木坪,看了一会,滚落下来又被滋了一身冰水,沈铎绕过来幸灾乐祸,雁思归冻得意识都昏沉了,缓了半晌,求生意志使他强撑着一口气绕来绕去把两人带了出去。沈大山知道以后大发雷霆,但那帮少爷小姐却把责任推到了雁思归身上,说是他非要去那个地方玩,沈铎站在一旁也没有为雁思归解释。沈大山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却也不会真的为难自己的外孙女和孙子,雁思归哪能不知道沈大山因为雁桥霜的关系早就想把他踢出沈家,于是一言不发地揽下了责任。后来他发了一场高烧,手脚和耳朵还生了冻疮,到现在,冬天如果不注意的话,还会又痒又红。

雁思归与沈征在其间穿梭并行,沉默着不言不语,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回忆。

齐齐整整的墓碑,就藏在迷宫的中心。这是沈家的祖坟。

他和沈征在西北角上的一块墓碑前站定,照片上的人眉眼温和,一身书卷气,并不像雁思归在他身边那一年,恹恹的病气一天比一天浓厚。这是雁桥霜的墓,上面只刻着他的名字,并无任何前缀。

雁思归瞟了一眼沈征。看见他唇角柔软,看着照片的眼神柔软到不可思议。曾经澎湃的想念和爱恋归于平静,但深不可测,深不见底。

雁思归垂下视线。看着照片里那个在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的男人,或许一日比一日深刻地留在了身边这个男人的记忆里。

雁思归隐隐能猜到,沈征是付出了多惨烈的代价才让雁桥霜在死后成为沈家人。这是两人挣扎了一生才换来的所谓的

认可,可雁桥霜已经无从知晓了。

所以,有什么用呢,人死灯灭,万事皆空。又何必。

可他看着沈征那样温柔到溺毙的神色,又说不上来他有什么不对。

到最后,也只有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沈征就那么看了良久,也不说话。雁思归把手里的花捧放下之后,静静地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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