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的。前两日是清明节,府中照例祭扫祖先,侯爷也照例对着先夫人的牌位念叨了一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或者是思念亡妻太甚,又或者是因为儿子光忙着去周府不搭理老父亲,老侯爷重新又跟女儿说要给他说个亲事。
宁乐不解地问:“父亲,我之前便与你说明了鸣野跟周侍郎的事,您不是不生他气了么,怎地今次又做这些无用功?”
安定侯撇着嘴道:“我是不气他了,他是我孩儿,被个男人迷了我认,可是那个周侍郎,弱不禁风,面若好妇,惯会吟诗作赋的故作风雅,我越想越觉得不是个好东西,鸣野他是被猪油蒙了眼,又不能结亲又不能生养的,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了,还体弱多病的,能不能长久都是个问题,到头来耽误的还不是鸣野?”
宁乐肚子里翻了个白眼,心里虽然念叨“咸吃萝卜淡操心”,嘴上还是应道:“好好好,我来操办,您呀,就老老实实待着,别动不动扔东西,还不如星璋呢。”
宁乐嘴上应得好,扭头就跟世子出了个馊主意,挑了个好日子,让世子把这事儿跟周彦学说上一遭。周彦学在家养得刚好一些,只能勉强处理些公务,府门还没出去过,听完一着急直接拉了一车的礼,只身进了侯府,跪在大堂就说要求亲。
这不,荔枝刚进院子,就吓了一哆嗦,只听卧房里面侯爷拐杖声快速笃笃地敲着地,吊着嗓门喊道:“让他走!别在我家门口丢人!我不收他的东西,拿走,都拿走!”
荔枝小心翼翼看了看杨管事,得到鼓励的眼神后悄悄把扔出来的几样东西归整好。这次被扔的不是贵重东西,荔枝捡起只剩下茶叶末的锡罐、穿旧的两双靴子和一些常用的物件,心里嘀咕:这些东西看着就像用旧的,主人还要不要了?
只听杨管事在门口劝道:“侯爷把周侍郎送的东西都扔完了,也该消消气了,眼下他人还在外头跪着,那地上又硬又凉,我们劝不动,等着您
给个话呢。”
“我无话可跟他说,你让他赶紧拿着东西走,我们安定侯府只有一个已婚配的女儿,他来求亲,求谁?啊?”
杨管事冲廊下摆摆手让候着的下人们都退下,轻声细语道:“这心知肚明的事儿,周侍郎不过是听了您要为小将军说亲,一着急才上门的,并非是轻慢谁,您没见他那脸色,哎呦,嘴唇发白摇摇欲坠的,要是小将军待会儿回来看见得多心疼啊。”
“他惯是胳膊肘朝外,只会心疼旁人,自己老子倒是狠得下心。”
“这是哪里的话,是您自个儿闹脾气不理人,小将军孝顺您还来不及呢,他刚回京交差没几天,三头奔忙得人都瘦了一圈,不还是晨昏定省,一天不落?好不容易这周侍郎身子见好了,若是这么一弄又倒了,最后苦的不还是咱们小将军嘛,到时候父子情真生了嫌隙,看您后不后悔。”
安定侯沉默良久,最后恨声道:“哼,别想这么便宜就拐了我儿去,他要跪就让他跪上半个时辰再说!”
侯府大堂通透,本来四面通风的,小厮们经杨管事授意,偏门都关上,只留下四扇正门。可是春寒料峭,即便把风挡了,磨得光亮的花岗石地砖还是跟冰块没什么区别。周彦学披了件皂青色的大氅,衣袂因为跪地铺陈开,几乎跟玄色地砖融成一体,越发显得露出来的一张脸苍白,连嘴唇也淡淡无甚血色,只有眼睛黑亮,正盯着上方挂的“桑梓必恭”牌匾出神。
来往下人有所耳闻,有意无意在经过门口时往里瞥一眼,但也不敢过多议论。一刻钟过后,外面一阵风卷着一个人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把他抱起来。
周彦学把着他手臂摇摇头,小声制止道:“别,我正做苦肉计呢,一起来就前功尽弃了,还如何向你家提亲啊。”
蔺昂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周彦学微笑着安抚他,只是脸色苍白,称得这笑容实在是虚弱勉强:“我穿了好厚的衣裳,一点儿也不冷,你要是真心疼我,就以后好好补偿我,行么?”
蔺昂起身道:“我去跟父亲说。”
刚进院子,远远便听见“让他跪半个时辰再说”的话,他皱着眉直接进去,跪下硬邦邦地回道:“父亲,你知道阻不了我的,我已认定了他。”
安定侯刚被杨管事说得心软,见他这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手抖着指了他半天忍不住冒粗话:“你,你怎么就不体谅老子的良苦用心,就知道偏帮他,你去问问他今日直接逼上门是什么意思?把你当姑娘下聘么?你实话跟我说,他平日是不是也,拿你、拿你身子这事轻慢你?”
蔺昂本来有些气父亲让周彦学跪着的事,可现下一说就明白是父亲爱护自己心切,不由得又觉得有些好笑:“没有,父亲想到哪里去了,彦学端方君子,今日之事确实是情急任性了,但他并非是您想的意思,他因为我甘心跪在大庭广众之下,难道不正是看重我么?”
他往前膝行两步,离父亲更近,语意切切继续道,“姐姐想必已经跟您说了我和他的事情,我……我自十年前便倾慕于他,此事不用说您了,我连母亲也未曾提起过,我本以为是我一厢情愿,可没想到竟是两情相悦,他身有痼疾不堪思虑却为了我踏进官场,知道我与常人有异之后情意丝毫未减,平日待我更是体贴入微,父亲,他真的很好。”
安定侯听他娓娓道来,本来已经心软,现在心头火是完全被浇灭了,他叹了口气道:“纵然你说他对你千好万好,但他在我这儿总也有一样不好。”
蔺昂怔了片刻,他知道父亲是担心自己没有子嗣。他直身跪地认真道:“母亲当年说,我的字是鸣野食萍之意,难道不是告诫我要真心待人么?彦学他待我至诚,我又岂能负了他。父亲,假使我听了你的话,娶了一门好亲事,对他不公平,对亲家女子也不公平,男子汉不诚不义,又如何立于世呢?”
安定侯看了他一眼:“那你怎么不怕不孝呢?”
“是,所以我来恳求您,而不是带着他一走了之,终身之事,总要先敬告父母。”蔺昂轻轻磕了个头,抬头郑重说道,“父亲,我知道您是疼爱我,想为我计个长久,想蔺氏香火传承。先前是我误会了他,才在祠堂答应您此生不再同他往来,可如今我心结已解,得知他情意深重待我如一,我没有办法,也不愿意辜负他。”
安定侯定定看了他良久,仰头长叹一口气徐徐道:“你,生下来身子异样,我和你母亲生怕哪处没做好,把你养坏了养歪了,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开始我也想过,是不是那些年战场杀伐太多,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啊?可我眼前儿女绕膝,老天爷分明对我不薄,给我这样一对好孩子。等你一天天长开,一天天懂事了,我有时候看着你就想,是我们对不住你,等你长大明事了会不会怪父母把你生成这样?”
“父亲……”蔺昂看着父亲泛红的眼忍不住也眼眶湿润,他何尝不感念父母爱他至深。
安定侯长叹一口气,心疼地看着他:“我是想让你有个后代,但不是为了什么香火不香火的,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想让你像旁人一样的
成家立业,不想让你到老孤零零受苦,不想让你有机会怪我和你母亲啊。我有你和你姐姐,你姐姐又有星璋星翼,老有所依啊,可你呢?难不成指望外面那个走一步喘三喘的?他能陪你长命百岁?”
蔺昂低头想了想道:“您还记得么,母亲刚走的时候我去北境找您,您总跟我说后悔陪伴母亲的时间太短太短,可离别只会越来越长,每每看到我都会想起与她生死两茫茫,徒增伤心,便好长时间都往北风崖上跑不愿意见我,而我当时不经事也只会劝你要节哀。可如今自己经了一遭才明白过来,当时您大概是想随母亲一起去了,好在黄泉相聚吧?”
念及亡妻,安定侯面上一晃闪过悲痛之色。
蔺昂继续道:“父亲,若是母亲还在眼前,想必你也会不管不顾相伴左右吧?我亦如此,我不想以后追悔,只想珍惜眼前,若是此生不能在他身边,长命百岁又有何用?若是能在他身边,多少年岁是长,多少日子又是短呢?”
安定侯怔怔地想着:若是淑平还在……
良久,他冲蔺昂点了下头:“你把他叫进来,我跟他聊几句。”
直到夕阳西下,安定侯院子的房门才开,蔺昂轻揽着周彦学跟父亲告辞。安定侯看着二人并肩前行的背影,耳边响起方才周彦学跟他说的话。
“您把他教的很好,但您眼里的好跟我眼中他的好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是您的孩儿,是我的良人。我恋慕他十年才敢走出一步,不想再退回去了,也不会再允许擦肩而过了。我知道现在我说这些解不了您心结,但您放心,总有一点,我与您是一样的,那就是都想让鸣野一生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这话淑平也曾说过。那好像还是鸣野刚满月的时候吧……
“以后我给他找最好的老师,教他文武艺,自然封官拜将一世无忧。”
“行了,你安排得再好,也是你以为的,咱们只要孩子平安喜乐不就行了么?”
安定侯微微笑了,背着手往廊下走,边走边扯着嗓门喊:“老杨!老杨!我那鞋呢,给我放哪儿了……”
远处夕照烧红了半边天,城中万家灯火渐次亮起,一天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