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默第一次见薛澜,是在一场饭局上。
做东的是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表哥,千辛万苦攀了几层关系找上他妈,想让他投资一个但凡长了脑子的都能听出来不靠谱的金融项目。他打十几岁刚进公司就是出了名的精明,这表哥也不知道哪来的脸和勇气,竟然想找他当冤大头。
他碍于家里太后娘娘发了话才纡尊降贵前去赴宴,本来打算待最多半小时就寻个由头走人,但到了地方坐下后,他又改了主意,一坐就坐到了三旬酒后。
当然,吸引他留下的并不是满嘴跑火车的表哥和表哥那脑残项目,而是桌上跟着另一个不知名小角色来的什么当红小明星。当红——吹的,其实就是兼职当过群演。小明星——确实小,大学还没毕业。
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小明星,打从一入座就一副死人脸,在这么个声色场里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让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而这一看,这名叫薛澜的小明星,长得确实很不错,盘正条顺,尤其一双眼睛,生得很是勾人,看桌上开膛破肚的一条武昌鱼都是脉脉含情的样子。不过这还不足以吸引他,他真正觉得有趣的是薛澜入座后的一系列表现。
看形势,薛澜应该是被忽悠来的,要不然也不能满脸写着不乐意。至于被忽悠来做什么,显而易见——先陪酒、再陪床。陪的人倒不是他,而是他那位牛皮要吹炸天的表哥。
表哥已经年近四十,发量很是堪忧,笑起来油光满脸堪比猪刚鬣。薛澜往旁边一坐,对比起来看简直就是天仙下凡。他一向欣赏所有美的事物,眼见薛澜一会儿被不经意摸个小手,一会儿被暧昧地拍拍肩膀,不免觉得有些暴殄天物。又看薛澜浑身紧绷仿佛随时就要暴起掀桌的表情,难得发发善心,解救了一下这只误入迷途的待宰羔羊。
他按了酒杯没让表哥倒酒,抬眼,直接看向了薛澜。薛澜的表情当时已经可以用“杀气外露”来形容,冷不丁被他看住,还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眉头轻轻一皱。
这一来一回,表哥很有觉悟地看出了他对薛澜“有意思”,于是就笑了,一边笑一边冲薛澜道:“小薛,你还没给程总敬酒呢。来,你坐我这。”
话说着,表哥就已经起身让出了座位。
薛澜的表情变幻得有点精彩,眼神微微凝着,像是在猜测他的真实意图。场面静了片刻,薛澜才站起来,依旧木着一张好看的脸,也不说客气话,一屁股就坐在了他旁边。他觉得有趣,似笑非笑地抬手让出了酒杯。薛澜瞥他一眼,对,就是瞥,瞥得轻飘飘的,瞥完倒也干脆,伸手把酒瓶子一提,吨吨吨就给他倒了个满杯。
虽然杯子不大,满杯也就是二两,但这倒得都要满出来了,端都端不起来,可见态度之恶劣。
于是气氛很是尴尬地陷入了沉默,满桌子人都不吱声了,连表哥都愣了。只有带薛澜来的那个小角色讪讪赔笑:“年轻人不懂规矩,程总别见怪。这杯酒您就当是小薛给自己倒的,让他干了,当给您赔不是了。”
说着,又拿眼剜薛澜,暗带威胁道:“小薛。”
“”薛澜开始装聋。
“”场面更加尴尬。
表哥回过神来,重重哼了一声。那小角色见状不好,起身就朝薛澜走了过来,微微弯腰,不知道在薛澜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话刚说完,薛澜的脸色很明显就白了。他这会儿倒有些好奇了,果然,没几秒钟,薛澜就变了态度,伸手端了那杯一晃一晃的酒,看表情有些决绝,似乎真打算一饮而尽。
“算了。”他突然改了主意。
薛澜的动作一顿,总算正眼看了他一眼——湿漉漉的桃花眼,长睫毛轻轻一眨,似能眨碎漫天星光。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被威胁了一通,这双眼睛里透着股下意识的无助,让人看了,很容易心生保护欲。
“怎么算了呢?”表哥很没眼色地插嘴进来,“不是我说你啊小薛,你这酒要是不喝,可就是太——”
到最后,“不识抬举”四个字,被他抬眼一盯,蓦地顿住。
“我说算了。”他重复了一遍。
表哥脸色难看半天,僵硬地笑了笑。周围人见状,忙出来打圆场,笑着扯了几句别的,又倒一杯酒,事才算过去。
他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神情又疏离冷漠几分。表哥大概也看出了他的不耐烦,本来还嚷嚷着饭局散了再去什么会所,这会儿也不吱声了,匆匆没聊几句,就觑着他的脸色作罢了所有的心思。
直到散场,酒也没敬成。他失了兴致,也没再看薛澜。薛澜倒是有意无意地看了他好几眼,但也没说话,只是在最后大家起身离开的时候,声音很轻很轻,并且透着股不情愿的味道,说了句“谢谢”。
他听见了,一扯唇角,径直出了包厢。
身后隐约传来两道夹杂在一起的怒骂声,用词肮脏不堪入耳,他原本都走出去几步了,听到声音,眉头又一蹙。身边跟着一起出来的几人瞥见他的脸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递了半天,一个还算
有点身份的外贸公司老总先开了口,朝身后跟着的秘书道:“去看看刘总怎么没出来,莫不是喝醉了?”
秘书眼观鼻鼻观心,头都没抬就领会了老板的意思,忙不迭去了。
不一会儿,骂声消下去。表哥当先出来,薛澜和那小角色随后,见他还在,都一怔。
一阵诡异的鸦雀无声,还是那外贸公司老总最先反应过来,和身边人打了个眼色,说醉二话不说立马就一副走不动道的模样,摆着手跟他寒暄了两句便先行走了。其他人很快跟上,到最后,走廊里只剩下了四个人——他、表哥、薛澜和小角色。
表哥刚才还威风凛凛地怒骂薛澜,这会儿在他面前又局促小心起来,几次偷摸瞟他脸色,硬是没敢开口。倒是那小角色,表情很是活跃,明知他什么都看得到,还掩耳盗铃地在身后暗戳戳推薛澜。薛澜的表情比刚才被摸手揩油时还难看,杵在那跟木桩子似的,任凭小角色怎么使眼色,就是不动。
不动,他也不动,就等着看这一出怎么收场。
正巧兜里手机微微震动,他低头看了一眼,是家里太后娘娘发来微信,让他今晚回家去住,顺便路上拐个弯,到明池广场对过的美食街去买一份关东煮给仙女做夜宵。
都九点多了,还吃关东煮,谁家仙女这么食人间烟火?他摇摇头,不自觉淡淡一笑。收起手机,正与薛澜的视线撞上。
怎么,打量什么呢,他一挑眉。
薛澜立刻转开眼。那小角色似乎看不下去了,也不暗戳戳推了,直接拽了薛澜上前来,似乎琢磨着他心情还不错,胆子大了点,直接道:“程总,今晚是小薛不懂事,我跟刘总刚才已经说过他了。这不,他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说要给您赔不是呢。”
赔不是,怎么赔?他看着那小角色往薛澜手里塞了张卡片一样的东西,想到那是什么,嗤笑了声。
这一笑,笑得薛澜脸色又难看几分。
气氛很值得琢磨,那小角色还在生硬地解释:“你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
正说这话,“啪”一声,响得他都一愣——薛澜好像已经忍到了极点,竟然一使力,把那张硬塞过来的房卡给掰断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