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满门抄斩的太医晋临一案,一朝得以平反。
白汝栀亲下谕旨,追溯彻查。
时隔二十年,那些难以一朝一夕挖掘而出的证据就像早已备好一般,一桩桩一件件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
拔出萝卜带出泥,涉案人员不乏京中贵族、朝中老臣,年轻病弱的君王比温雅的外表更铁面无情,数罪并发流放的流放,下狱的下狱……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晋楠若的身份虽未直接公开,这个姓氏却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来,一时间朝臣们也揣测了个七八分。
有流言说,这位年轻羸弱却手段果敢的陛下为了自己的宠臣,不惜玷污先帝的名望,实为忤逆不孝。
而当君王寒凉的目光自金銮殿上扫来,所有的议论声就像太阳下见不得光的影子,收敛得老老实实。
白汝栀并不在意这些。他忙着处理政事,照顾两个孩子……
以及自己肚子里这个。
时隔三年,小皇帝安养得初有起色的身子,再次有孕后依然显得些力不从心。
起初吃不进东西,偶尔吃一些也吐了大半。晋楠若把粥煮得软烂,俯在榻前一勺勺尝了温度喂他。长发如墨的小皇帝白衫盛雪,捧着微隆的小腹匍匐在他怀中,睡颜倾城盛世、又无声无息,晋楠若收紧手臂,把怀中身躯抱得又轻又谨慎,手指在他纤薄的腰间轻轻按揉,触及腹间初有隆起的轮廓,心口又软又疼。
晋家能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地翻案这件事,是他始料未及的。两辈子都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因为那场错误的源头——是先帝。
而白汝栀不畏世人与伦理,背下了这道骂名,一意孤行为冤屈的魂魄正名。
晋楠若在月光下坐了一夜又一夜。很奇怪,上一世众叛亲离也没能达成的夙愿,如今实现了他却并没有太大的感触,也许是活过一世,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心头那块长久积压的巨石却是分崩离析了,不必再在深夜粗劣地喘息着惊醒。
大概,地下的魂魄真的得到了安息。
被君恩赦免的不只有死人,还有他这个夜夜煎熬的活人。
晋楠若回到君王殿,回到小皇帝身边,借着月光白汝栀静静躺在榻上,眸色也静静的,伸出小指轻轻柔柔地勾入他手心里,苍白的面色上显出些笑容。
你高兴吗?
楠若。
这句他没有说出来,晋楠若却在那双眼睛里看得清晰。
他握紧他的手,俯下身将蜻蜓点水一般柔软短暂的吻落在浅白的唇上,手臂揽起纤薄的腰身,将人托入怀中,十指相扣着再慢慢将那个吻加深。
“清明……我想回家乡一趟。”
唇分时,晋楠若抵着他的额呢喃,眼睑微垂,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唇角,尝到一点浅淡的药味。
“好。”
白汝栀轻声应答:“我与你一起。”
晋楠若一顿,目光落在小皇帝素色的衣袍下隆起的小腹上,正要开口,白汝栀已用食指轻轻点在他唇上,封了话语:
“我还没见过你父亲。”
两人定定相看,似是无形的拉锯,最终以晋楠若的妥协告终。
“真想看看……楠若长大的地方。”白汝栀抬起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声音很轻透着期许与想念,抵进他怀中的小腹透着温柔的暖意,是血脉交融的温度。
“好。”晋楠若吻了吻清冷雪白的耳垂,软声道。
棕红色的车轮碾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抵达小镇时天正下着小雨,青色天际铺着浅浅的云,细雨如丝斜斜织出江南水墨画卷。
很普通的南方城镇,不显破败,更添几分雅致。河流穿城而过,细雨中青瓦白墙皆湿漉漉的,挂满从墙隙中攀爬而出的藤蔓。雨天人少,街道间撑伞的行人来去,几个小童在坊间玩乐,手中宽大的莲叶青碧如洗。
来自京城的马车行驶其中,虽已特意降低规格,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身肃穆黑衣的少年率先下车,撑开伞回身,抬手伸向马车上戴着帷帽的人。
四下无人,唯小雨纷飞,晋楠若索性上前一步向他伸开手臂,白汝栀帷帽垂下的白纱间露出苍白微红的面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被稳稳托入怀中抱了下来。
小雨纷飞,江南的小镇气候宜人,落上黑色鬓发的雨丝并不沁冷。
洁净的白衣倾洒,脚着了地,环着身体的手臂却还未放开。白汝栀挣了两下没挣开,抬头看去的目光里多了羞赧。晋楠若垂下眼睑,趁着四下没人飞快地在他脸上印一个吻,指腹摩挲着小皇帝透着些苍白的面颊,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语:“累了吗?先去驿站休息?”
“不住你家?”白汝栀牵住他的衣袖,面上还泛着粉糯,有些讶异地问。
“我家简陋,人多嘈杂,怕你不习惯。”晋楠若的目光落在他因束上白娟而变得平坦的腹间,“你的安全为重。”
驿站歇息一日后正式前往晋家
……不对,是张家。白汝栀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人多嘈杂”是什么意思。
敞开的院门蹦跳出个孩童,大的约莫十多岁,小的约7、8岁。遥遥见了已欢天喜地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喊着“哥哥”。
“哥哥回来了!”
“是楠若哥哥!”
晋楠若将白汝栀护在身后,示意他在原地等待。这才笑盈盈小跑上前去,与扑上来的孩子们抱成一团。
【我爹爹一生行善,除了我,还收养了好些孤儿。】来的路上,晋楠若曾同他解释。【只可惜他的妻儿早夭,便是一生的精力放在我们身上。”
“想我了吗?”白汝栀遥遥看着他和弟弟妹妹们玩闹,那张总是狡黠若有所思的脸上难得展露出放松纯粹的笑颜,在家人面前卸下了浑身尖刺与防备。
小孩子们很快注意到晋楠若身后不远处静静立着的白衣公子,好奇地向他靠拢,打量帷帽长纱下的容颜。
目光相遇,白皙如瓷的手指轻轻撩起脸颊边的垂纱,白汝栀莞尔一笑,清浅朦胧得似午夜月光,一时所有的孩子都震住了。
是个玉瓷一般漂亮温润的大美人呀。
“好漂亮的哥哥……”虽然年纪小对美人还不太有概念,孩子们依旧惊艳极了,一股脑地涌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议论道,“还以为是楠若哥哥从京城带回来的妻子……”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轻轻挨了一下,小娃娃们抬起头,望见晋楠若一本正经的目光:“不许放肆。这是汝栀哥哥,他可给你们带了不少好吃的,都乖乖打招呼。”
“汝栀哥哥!”
“楠若哥哥已经很好看了,汝栀哥哥更好看,像天仙一样……”
白汝栀唇角轻轻弯起,看着围在身边叽叽喳喳的弟弟妹妹,挨个揉了揉脑袋打招呼,抬眸正望入晋楠若眼底那一片潋滟温柔,脸颊就变得更烫了。
“好了,不闹了。”晋楠若垂眸走上前,将那扒在白汝栀腿上的小娃娃们抱开,自然娴熟地牵过他的手,轻轻拢紧了手指,“爹爹在等我们。”
一路被弟弟妹妹围着,叽叽喳喳像落入了小麻雀的窝,白汝栀望着自己被裹在他掌心的手,晋楠若走得慢而稳,不时回头关切地看他一眼,同孩子们说笑间也不忘时时出言提醒,生怕谁挤上来撞上来,磕到碰到他哪里。
进了屋,张迎拉着晋楠若絮絮叨叨、泪眼婆娑,目光落在他身边漂亮的白衣公子身上,神色惊艳又疑惑。
晋楠若附到他耳边,说了一句只有二人听得到的。
“什么?……皇、皇皇——”
几个字的简洁介绍,震得张迎腿脚一软、哆哆嗦嗦就跪了下去:“老头子有失远迎!请陛……”
白汝栀急忙垂袖扶他起身,揭去帷帽长纱后的容颜一览无余,年轻貌美的公子墨发如瀑白衣温雅,身上清冷高贵的气息确来自那无上权力之巅的金碧宫阙。
晋楠若把弟弟妹妹们带出去了,拢上门。
屋内,张迎紧紧握着年轻君王的手腕,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良久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再抬眼时已满脸苍老的泪。
“快起来,您是楠若的爹爹,亦是我的长辈,不可如此……”白汝栀几次欲搀扶,老人却不肯起身。
“晋家的事,楠若已在书信中告知我……”
老人说得泪眼婆娑,紧握着年轻君王的手微微颤抖。
“一个乡野长大的孩子,能孤身在京城走到今日,全靠陛下信赖栽培……如今,您宽宥往事,为晋家平反……老头子心中感激涕零,那苦命的孩子从此也可以放下了……”
“您是他的救赎啊……”
白汝栀心中一颤,酸涩涌上喉头。
他何尝不知呢。
被悲剧的出生束缚困守一生,无论选了哪一边,都难免一世哀苦。
他都明白。
说话间,晋楠若安静推门走了进来,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眼神了然。
“快来,跪下!”张迎唤他过来,拉过手将少年扯到身边跪着。
晋楠若乖乖照做了,跪在老人身边低下头,不顾白汝栀的搀扶只轻轻摇头,抚在他手腕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似是安抚。
“陛下这番仁善之举,偿的是晋家的心愿,损的却是皇室颜面……”张迎拽着晋楠若扣下头去,“你这傻孩子,可有好好道谢?“
晋楠若乖乖地向他磕头:“陛下恩情,楠若当以性命相报、今生不渝……”
眼前白色的身影静伫片刻,忽而也在他面前跪下来。
晋楠若一怔,惶急伸手去扶他:“汝栀……!”
本就体弱多病,他还怀着身孕,哪里跪得。
白汝栀垂下头,漆黑如墨的长发顺着肩头和胸口泻落,跪坐的姿势略显腹间的臃肿,宽松的白衣下不算明显。
他垂着眼睫,不顾晋楠若的呼唤和搀扶,认真而郑重地向早已傻眼的老人躬身行礼:
“朕视楠若为知己、为挚友,相伴相护,相扶相守……他的身
世朕既知晓,不能视若无睹。冤屈的魂魄在上,身为天子也不可枉顾……”
“其中私心甚多,万万当不起恩情一说。”
他抬起眼,望入晋楠若眼中,浅浅笑了,如三月雪白的梨花盛开,一瞬美好了整个春日:
“您悉心养大的孩子,跋山涉水来到朕身边,日日相伴、殚精竭虑……得此良人,是朕的幸运与救赎才对。”
晋楠若倏然红了眼眶,痴痴看着他,指尖收紧,握紧了手中那一片雪白的衣料。
张迎愣愣地看着这两人,感动之余莫名感到哪里不对劲。分明在跟他说话,这两人却脉脉对视得一眼舍不得分离,陛下这一番话说得感人肺腑,仔细听来却似是不只对友人诉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的新婚誓言……
老人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羞愧,玷污了眼前这纯洁真挚的君臣情谊。于是用力晃了晃头摇掉那些怪异的感觉,感动万分地叹了口气。
他家楠若,是多么幸运哪。
夜晚下起小雨。
一方墓冢,静立在草野间,轻薄如雾的江南烟雨中,二人立在墓前。
白汝栀纤长的墨发染了水雾,白衣垂散,曲膝慢慢在坟前跪了下去。
“汝栀!”晋楠若一惊,手中伞险些跌下去,匆忙要揽他起来,喉中多了哽咽,“够了,足够了……”
天子诏命,冤屈洗刷,寒凉的尸骸得到宽赦,运送合葬于此。
伞斜斜垂了下去,晋楠若抱着跪在坟前的人,喉咙里呼吸发烫,死咬嘴唇亦压不住那汹涌而出的酸涩。